晚飯結束後,大多數備勤的成員打算把握短暫又難得的外出許可時間,依照待滿足需求的差異,成群結隊前往不同類型的特定娛樂場所。
我打算向胡安道謝後再繼續我的旅程,所以漫無目的的漫步於餐廳後方充當停車場的廣大空地,等鬃狼上校結束他的會議。
當然,能夠盡量遠離位在另一端的廣場也是重要原因。即使他們已經將原本吊在那裡的狐狸屍體取下,我還是一點點都不想要靠近。
輕撫洗好斗篷上別著的胸針,我希望那熟悉的圖案能給我一些指引,或至少可以充當錨點,協助我不致迷失。
我似乎看見匹鬃狼在裝甲車附近忙碌著,稍微靠近一點以後,確認是聖地牙哥在清理裝甲車的腳踏墊。
「呃……抱歉。」我以低姿態說道,努力不要在辨認出自己清晰無比的鞋印時更尷尬。
「沒什麼,是我們造成你的麻煩在先。」鬃狼噴了某種液體到踏墊上,一段時間後髒汙開始融解,並且發出滋滋的響聲,我後退了一步不想吸進那陣明顯很可疑的白煙。「你在等上校嗎?會議應該差不多……」聖地牙哥手臂上的終端發出短促音效,打斷他未完成的語句。鬃狼的眉頭隨著閱讀愈發緊縮,一股不祥的預感自我的胸口逐漸堆疊。「你可能會想要提前你的行程,或至少儘速離開這裡……」他看了我一眼低聲說道,同時將終端收回手臂綁帶中。「情況緊急,請恕我失陪。」聖地牙哥在我回應前便轉身離去,登上另一台大很多的裝甲車。
許多被召回的鬃狼和黃金獵犬,匆忙又粗魯的來來去去,執行著被交辦的任務。空氣中濃厚至極的沮喪感,已經飽和到只需要任何衝突擦起的細微火花,都能立刻引爆這緊繃氛圍的程度。
「啊,小狐狸,你在這裡真是太好了!」逐漸變得吵雜的背景聲中,史密斯的招呼如同白噪音裡摻入的尖銳刮擦。「機場遭到恐怖分子攻擊,所有班機停飛。」
「什麼!」我不由自主的大喊出聲,好在附近狀況太混亂了不會有人介意。
「希望你有買旅行不便險。」史密斯聳聳肩說道。
我還深陷於衝擊中沒有立刻聽懂他的笑話,甚至花了更多時間才注意到,站在他身後的麥可脖子上又有項圈了。
「不過我說不定能夠提供協助,讓你的行程不至於延宕太多。」表演慾旺盛的黃金獵犬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下巴,深思似的說道。「在這裡等我完成工作好嗎,用不了太久的。」
我暫時想不出有其他選擇,只好點點頭同意。
史密斯滿意的哼了一聲以後便邁開大步離去,麥可則默默的跟在後頭。
「蘇洛!」
轉頭看往聲音來源處,只見胡安以及幾匹鬃狼走向我。
「你大概已經聽說了攻擊的事情,你的交通規劃有備案嗎?」鬃狼上校問道,語氣聽起來像是真切的替我擔憂。
「沒有。」我搖搖頭,握了下胸針。「但史密斯提到自己能夠幫我,或許晚點可以聽聽看他有什麼辦法。」
「那真是萬幸。」我依稀注意到一絲遲疑的目光閃過鬃狼的眼睛,不過我現在並沒有心思多想。「很遺憾層出不窮的意外導致我們得如此匆忙的分別,你肯定還有很多故事能夠分享。但目前看來,這都只能留到下次見面再聊了。」胡安說完,向我伸出右手。
「我的榮幸,上校。」他顯然在趕時間,所以我也不多客套,迅速握住鬃狼伸出的手,接受他的致意作為道別。
胡安有力的手掌傳遞過來簡明的訊息。他朝我微微點頭,接著便向後方使了個眼色,示意一眾鬃狼跟上。
在駛離裝甲車揚起的煙塵都散去以後,我開始感到無聊。而對於計畫被打亂的不確定感,也自告一段落的混亂中開始沉澱,壓在肩頭上的重量愈發清晰。
也就在這個時候,廣場那邊的騷動終於讓我壓抑不住好奇心,往人潮擁擠處走去,想要知道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看到幾根立起木樁的當下,我就理解到自己將會對這個決定後悔莫及。但是眼前的景象實在太過具衝擊力,使我雙腳生根似的完全無法動彈。
「……被指控種族滅絕、違反和平、違反人道以及戰爭罪。」史密斯將雙手背在身後,於木樁前來回踱步。奇怪的是,周遭非常吵雜,但黃金獵犬的宣告卻異常清楚的傳入我的耳中。「根據紐倫堡決議,判處死刑。」
史密斯向一旁待命的士兵點了下頭,他們便拖著許多狐狸出來到木樁前。飽受折磨的狐狸們恐怕都和死了差不了太多,所以一點反應都沒有。但其中幾匹足夠清醒的,在被綁上木樁時開時掙扎尖叫,大概是因為對自己即將面臨的命運與我得出了相近的結論。
「不,你們在做什麼?」有匹狐狸高聲喊道,於鐵鍊的束縛中用力扭動身體。「這是不對的!」
「老天啊,閉嘴。」史密斯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走過去握住那匹狐狸的吻端。「當小狗們在你管理的設施裡被虐待、毆打、挨餓,還有充當活體實驗材料的時候,你是這樣說的嗎?」
「我只是聽令行事而已。」狐狸在史密斯放開他以後哭喊道,身體頹喪的垮了下來。「我想要活下去……」
「那些被埋在集中營土裡的白骨,大概也曾經想要活下去吧。現在你得到自己應有的下場,這不是很公平嗎?」史密斯聳聳肩問道,啜泣著的狐狸沒有回應。「啊,這倒是提醒了我。」
史密斯又向其他士兵下達某種指令,然後走到麥可身邊──他的身高挺突出的──將項圈拿下來,走回剛剛那狐狸身前。
此時,一匹年幼的狐狸被士兵推出去,腳步踉蹌差點跌倒。他瞪大眼睛打量周遭,顯然是嚇壞了。
「根據修復式正義精神,所有因為這些謀殺犯惡行而受惠的人,都將被沒收財產追回不當得利,並安置於指定收容設施內從事補償性勞動,直到其所得足夠彌補每一位受害者。」史密斯說完,將項圈繫到年幼狐狸的脖子上時,我甚至聽見清晰的喀咑聲響。「基於人道考量,年幼個體有辦法開始償還自己積欠的債務之前,收容者有義務照顧他們──當然不是免費的。」
先前說話的狐狸開始尖叫,但我聽不清楚他在喊什麼,周遭群眾的鼓譟太吵雜了。
史密斯招手喚來麥可,後者依序於每根木樁前站了段時間。一開始我看不出來他在做什麼,然後,我就看出來了。
應該是有事先浸泡燃油之類的,火焰很快就燒起來,讓所有被綁在木樁上的狐狸瘋狂掙扎。我沒有聽見任何哀號或悲鳴,應該是被四周的高聲叫好蓋過去了。所以盯著那些張大了嘴的扭動軀體,感覺十分……異常。
我不知道該做何感想,所以彷彿被柴火燒得迸裂的聲響給淹沒,大腦一片空白。
我開始相信黃金獵犬真的都瘋了。只是如果這算中間程度,那麼極端程度的行為能有多可怕呢?
不過整起事件中,真正令我不寒而慄的,是周遭圍觀的群眾吧。如果說平庸邪惡的概念教會了我什麼,那就是所有人都有責任……
「嘿,做什麼!」突然一陣碰撞打斷了我思緒,我高聲吼道,同時拍開對方顯然打算扒竊我東西的手。「小偷!」
周遭仍非常混亂又吵雜,沒任何人理我,所以我立刻上前一步抓住現行犯。
「什麼?」對方回過頭,兜帽掉下來,是一匹臉上有黑色斑點的白狗。「你這下三濫胡扯些什麼狗屎?」
「你想偷我的東西,當我沒發現嗎?」我氣憤的說道,整理著亂掉的斗篷。
「太扯了吧?」 斑點狗用力甩開我的手,像是撢灰塵那樣在身上拍了拍。「只是不小心撞到,就要喊人小偷喔?」他將雙手抱在胸前,深深吸口氣讓自己看起來體型更大了一些。「怎樣,要用決鬥來解決我們的紛爭嗎?」
「呃,什麼?」現在換我困惑不已了──難道真的是我誤會他了?但我很肯定,剛剛他手是朝我的口袋探去──但那個口袋裡的確什麼也沒放。
「決鬥,勝利會眷顧正義的那方,定奪清白!」他語氣激昂的說道,然後往下瞥了眼。「不然你的佩劍是戴好看的嗎?」
「這實在是我聽過最蠢的事情了!」我直白的陳述自己對如此白癡發言的看法,將手擺至劍柄上,同時注意到這詭異的家犬腰間也掛了把劍。
「那麼就滾開,懦夫!」他啐了口口水到我腳邊,使我不由自主的握緊劍柄,被那個詞彙深深的給刺傷了。
好啊,誰怕誰啊?我們就來看看,誰才是懦夫……
突然間,一聲淒厲的尖叫突破了四周嗡嗡作響的低語,讓我反射性的撇過頭看向聲音來源處。
熊熊烈火和黑煙的遮蔽下,我基本上什麼都看不見,但沖天火光中,我似乎好像能辨認出什麼漆黑的……
「所以呢?」那匹奇怪的狗用挑釁的語氣尖聲問道,迫使我不得不將心思放回他身上。「不要浪費我的時間。」
對上那雙棕色的眼睛,我能夠隱隱約約的以眼角餘光看見廣場上跳動的火光。
做了幾次深呼吸,我輕觸斗篷上的胸針,提醒自己為什麼決定踏上旅途──實在沒必要和路邊碰上的奇怪家犬糾纏,這不是我拿起劍的理由。
「抱歉,是我過度反應了。」我鬆開劍柄,逼自己低垂視線致歉。
斑點狗哼了一聲,便立刻轉頭離去,並再次將兜帽戴上。
我最近是走了什麼霉運,怎麼一直遇到奇怪的人?
對這複雜的局面深深嘆了口氣,我努力擠過愈發瘋狂的人群,暗地祈禱自己還有機會遠離這一團混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