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叫喬伊絲,一個自由行走於世界的年輕女子,孤身一人,卻擁有整顆地球為伴。沒有人知道她的起點是哪裡,也沒有人問她要去哪裡。她的足跡從撒哈拉的風眼延伸到北極圈的雪穴,從伊斯坦堡的古城磚牆到紐約第五大道的百貨長廊。她既能在羅浮宮前與千年法老對視,也能在清邁市集與孩童跳舞;她是觀者,是旅人,是一個無國界的靈魂。
她自稱為「地球行者」,不是某個組織,也不是什麼品牌代言,而是一種選擇:選擇不屬於任何地方,卻深深連結於每一片土地。直到她來到南美洲,一切改變了。
那是一段原本只打算短暫停留的旅程。她聽聞在安地斯山脈某座尚未命名的古老高地,有一處尚未被考古學界正式確認的祕密神殿。她背著輕巧的行囊,輾轉搭車、步行、徒涉而入,最後來到一個邊境村落──地圖上找不到名字的地方,時間在這裡像是靜止的。
而村中,有一棟破舊石屋,裡頭住著一位被稱為「釘子戶薩滿」的老人。
沒有人敢靠近那裡。村民說,那老人拒絕搬離即將被徵收的祖靈之地,政府與財團數度派人交涉,全被趕走。他每天只燃火、敲骨鼓,與天說話。直到喬伊絲靠近的那一刻,他竟用流利的英語對她說:
「地球行者,你終於來了。」
她心頭一震。她從未告訴任何人自己的稱號。
她問他怎麼知道。老人沒有答,只是請她坐下,並遞來一杯苦澀的草藥茶。
那晚,她開始夢見奇怪的景象:自己不是人,而是一束光,穿過古今、穿過黃沙、穿過冰原。她目睹自身在不同時代的投影——某一世,她是埃及的抄寫女僕;某一世,她是墨西哥祭司手下逃跑的奴隸;某一世,她在未來太空船上獨坐,看著地球縮成藍點。
她驚醒,淚流滿面。薩滿在門口靜靜等她。
「你一直行走,不是為了看見,而是為了遺忘。」
「你不是旅人,你是逃亡者。」
她靜默不語。
從那天起,她無法再離開這裡。每次準備出發,不是路塌了,就是身體不適,或突然暴雨阻斷山路。她開始懷疑,這村莊是不是某種「時之結」,困住了她,也困住了她的命運。
薩滿每日教她草藥、鼓聲、與風對話的方法。他說:「這裡是你的『原點』。你以為一直在尋找原點,卻從未停下來發現,原點從未離開。」
那年冬季來得很快,風裹著霧打在她的肩膀上,像是誰輕輕地拍了一下,說:「夠了,別走了。」
她本來是想離開的。
真的,原本只是停留三日的地方。她連下一站的機票都訂好了,行李也早收拾過幾次,收拾得乾乾淨淨,像是準備從誰的記憶裡退出一樣。
但那些日子,她每天早晨都在霧裡醒來,看見陽光像一個沒耐性的孩子,急急忙忙撥開山頭。村裡的孩子們在水窪邊追一隻腳有缺陷的青蛙,像是抓住世界上最後一點不講道理的快樂。
她總會想起那些在機場排隊的日子,那些在博物館玻璃櫃前盯著千年陶器卻對現實一無所知的日子。那時她以為自己是自由的,其實不過是在各種逃逸的路徑上打轉。
直到這裡,沒有人問她從哪裡來,也沒有人問她打算去哪裡。她突然覺得前半生所有的奔走,不過是穿高跟鞋在石板路上趕路,精疲力竭時,只好假裝自己在跳舞。
有一天,薩滿走到她身邊,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
「逃到盡頭的人啊,最怕的不是原地,而是有人肯讓妳坐下來喝一碗湯。」
那一瞬間,她才知道她留下,不是因為終於找到了答案,而是因為有人,終於不問她為什麼。
這裡的湯是苦的,像一些舊事。苦得很誠實,也很安靜。
她就這樣留下來了。
不是因為她累了,而是因為終於沒有人逼她要堅強得像個旅行者。她只需要像個人——一個普通的、有過遠方夢想、也會在黃昏裡發呆的人。
從此以後,地球行者喬伊絲再沒出現在哪本旅遊雜誌或背包論壇。
她成為村裡種藥草的那個外國女人,會講一點奇怪口音的克丘亞語,會在孩子病了時熬湯,也會在月亮缺角時點火驅夢。
她從沒說過自己留下來的原因。
大概她自己也說不清。
只知道那一天,她的腳步沒有繼續走,心,卻比從前走得更遠了。
她在村中待了一年,學會如何辨別夜裡夢境的聲音與風聲的差異,學會如何用沉默讓哭泣停止。那些日子像溫水燉骨頭,無聲地將她內心那些未曾命名的悲傷慢慢熬化。
但終究,她還是走了。
不是因為她不再需要這裡,而是因為她終究是一個行者。她知道自己無法在任何地方老去。她會變得柔軟,會喜歡上誰的湯,甚至會羨慕別人擁有一條重複的生活,但——她不屬於。
離開那天沒有告別,像她所有的出發一樣悄然。
她的腳印從亞馬遜再穿過中亞,又折入斯堪地那維亞的凜冬。十年過去,沒有人再提起地球行者。她彷彿只是千萬背包客中一個早已被風刮走的名字,偶爾有人說起:「妳記得那個總是一個人走、像幽靈一樣的女人嗎?」
直到第十八年冬末,她抵達了阿布哈茲共和國邊境的山地。那裡沒有信號,地圖上只剩一個模糊的陰影。
她只是想找個地方過夜。小屋簡陋,灶火溫暖,屋主是個中年男人,滿臉鬍鬚,穿著洗到褪色的登山軍服。他自稱「縱天」,語氣裡沒有誇張,像是自我介紹某種氣候。
他們對話極少。喬伊絲不再熱衷談論旅行,也不問別人的過去。他們在爐邊靜坐,像兩根未被火燒完的柴,各自沉默地燃燒著。
第三夜,外頭風雪如海,他遞給她一張泛黃的紙,那是多年前剪下的報導,標題寫著:
「地球行者:一位女子行走世界古蹟的故事」
她怔住,像是被自己久違的名字喚醒。
「我一直在找妳,十八年了。」
她望著他,沒有驚訝,也沒有激動。只是輕輕說:
「我以為,我已經走過所有地方。」
他微笑,像什麼都明白:
「但妳從來沒停下來看人。」
那晚之後,他們仍沒有牽手,也沒有擁抱。只是隔天一同踏出木屋,風雪中兩個身影一前一後,像兩條從未交錯的軌跡,終於在世界某個忘記時間的山頭上,暫時平行。
這世界很大,大到你可以永遠不被找到,也可以在第六千六百六十六個日出後,偶然撞上命運。
有人說,喬伊絲終於找到了歸宿。
但若你問她,她只會淡淡一笑:
「我不過是繼續走,只是這次,沒有一個人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