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母摔門離去的聲響,在老舊的公寓樓道裡迴盪,像一記響亮的耳光,最終歸於死寂。白筱收回那身令人窒息的悍氣,轉過身,看著身後此刻反而顯得格外平靜的蘇念安。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戶,在木質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卻照不亮兩人之間無聲的凝重。
「怎麼,被嚇到了?」白筱的語氣裡,帶著她獨有的吊兒郎當,卻也藏不住一絲擔憂。她伸手拍了拍蘇念安的肩膀,那動作既粗獷又溫柔,像是安撫一隻受了驚卻故作鎮定的幼獸。
蘇念安輕輕搖頭,臉上沒有半點懼色,反而浮現一抹淡然的笑。「嚇到?不,只覺得……原來這麼多年,我活在一個多麼可笑的謊言裡。」她的語氣很輕,帶著一種撥雲見日的清醒與決絕。那並非氣憤,而是一種經過沉澱後的透徹,像秋風掃落葉,將所有虛妄都拂去。她看著白筱,眼底深處閃爍著一點明亮的光,「謝謝妳,白筱。真的。」「謝什麼?老娘我最看不慣這種自以為是的有錢人,真當自己是誰了?土皇帝啊?!」白筱翻了個白眼,語氣依然不饒人,卻伸手將蘇念安攬進懷裡,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力道恰好處。「行了,別謝了。妳只要記得,以後有什麼事,我白筱絕對給妳撐腰!天塌下來有我頂著,地裂開了我就給妳把土補上!」她的懷抱堅實而溫暖,帶著一股草莽卻真誠的熱情,讓蘇念安緊繃的心弦稍稍鬆弛。那份來自友情的實質力量,比任何一句空洞的安慰都來得真切。
兩人靜靜地靠在一起,沒有再說話。蘇念安知道,這場風波才剛開始,但心中的信念卻前所未有的堅定。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只能在顧淮羽翼下苟延殘喘的「顧太太」了。她終於可以像個正常人一樣,大口呼吸,做真正的自己。
就在兩人身後不遠處的樓梯轉角,一道身形挺拔的男人緩緩轉了過來。程旭,穿著一件質地柔軟的淡灰色休閒襯衫**,袖口隨意地捲起,露出結實的小臂。下身是剪裁合身的深藍色休閒長褲,腳上穿著一雙簡潔的白色皮質休閒鞋。他的左手腕上露出一隻簡約卻極具設計感的機械錶,在不經意間流露出其不凡的品味。右手自然地搭在樓梯扶手上,眉宇間帶著幾分溫和的沉靜,像是剛從樓上某戶人家察看過一些狀況,正要下樓。當他踏上樓梯,目光隨意地向前掃視時,卻正好撞見了白筱那副還未完全收斂的悍氣,以及她正拍著蘇念安背部的親暱姿態。**
他腳步微頓,眼中竟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詫異,和些許忍俊不禁。方才樓道裡那連串尖銳的咆哮與咒罵,他身在樓上也能隱約聽見,沒想到此刻竟能親眼見到這麼一幕「潑辣」的場景。他的目光在白筱那身隨性不羈的裝扮、她那雙依然帶著戰意的眼神上停留了短短幾秒,嘴角不自覺地輕輕揚起,彷彿在說:「這女人,真是有趣。」那抹笑意中,還帶了點欣賞。程旭若有所思地掃過白筱身旁,那道依偎著,看似纖細卻散發著清冷氣息的背影——蘇念安。
他微微頷首,與兩人錯身而過,步伐穩健地走向樓下。他的身影,在兩人面前停留了不過幾秒,卻像在平靜的水面投下了一顆小石子,雖然只是漣漪,卻已悄然開啟了新的篇章。
顧淮坐在寬敞明亮的辦公室裡,面前的文件堆積如山,電腦螢幕上跳動著複雜的數據。然而,他的思緒卻被顧母那通充滿怒火的電話牢牢佔據,腦海中不斷迴盪著母親尖銳的指責和白筱那一句句刻薄卻又精準戳中要害的嘲諷。
「……那個女人,不知好歹!竟然找人來辱罵我!顧淮,你給我去處理!我絕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顧母的嘶吼彷彿還在耳邊迴盪,而白筱那句「顧家沒教你什麼叫『家教』?」更是像一根刺,狠狠扎進他心裡。
他捏了捏眉心,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煩躁。他向來習慣掌控,習慣所有事情都按照他預設的軌道運行,精確到每一個標點符號。蘇念安的「脫軌」,已讓他焦躁不安。而現在,顧母的介入和蘇念安的反擊,更是讓整個局面徹底失控。他閉上眼,腦海中浮現的,竟是蘇念安那張平靜而疏離的臉。她不再是那個會依賴他、眼神總是帶著小心翼翼的妻子了。那雙曾經總會不經意望向他的眼,此刻卻是冰冷的,透著一種他無法理解的距離。
他不得不承認,他對她,真的了解太少。甚至,他從未試圖去了解她。他只是單方面地「給予」,卻從未問過她真正想要什麼。而她今日的堅決,更是讓他意識到,他過往的「給予」,對她而言或許一文不值,甚至是一種沉重的負擔。這種前所未有的挫敗感,像一把鈍刀在他心中緩慢切割,讓他第一次認真思考,或許,是時候結束這場早已名存實亡的婚姻了。只是,這份承認對他這個掌控者而言,異常艱難,幾乎等同於否定了他過去的所有「完美」。
一週後,在律師事務所的會客室裡,蘇念安與顧淮終於再次面對面。空氣中瀰漫著一種尷尬又肅穆的氣氛,如同等待審判的法庭,卻少了針鋒相對的硝煙味。桌上擺著兩份離婚協議,沉默像一張無形的網,將兩人籠罩。
蘇念安穿著簡單的白色襯衫和長褲,長髮鬆鬆地紮在腦後,臉上沒有多餘的妝容,卻顯得格外清爽、幹練。她的坐姿挺直,眼神平靜而清澈,不再帶著一絲怯意,也沒有怨懟。她看著顧淮,看著這個曾經是她世界中心的男人,此刻在她眼中,也只不過是一個有些陌生的「合作夥伴」,僅此而已。
顧淮則西裝筆挺,一如既往的沉穩。但仔細看,他的眼底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疲憊,緊抿的唇角洩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他遞過一份協議,語氣低沉,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沙啞:「這是協議。你看看。」
蘇念安沒有立刻接過,只是輕輕搖頭。她望向顧淮,語氣平靜,卻字字鏗鏘,每一個字都像在宣告她的獨立,不帶一絲留戀,也不帶一絲索取。「顧淮,協議我都看過了。我沒有任何異議,也不需要你額外的補償。」她停頓了一下,眼神如湖水般清澈,倒映著顧淮微怔的臉龐,「我們之間,從來就不是金錢能衡量的。我唯一想要的,只是自由。我會自己搬走,所有屬於我的東西,我會自己處理。顧家給我的,我什麼都不要。那些曾經以為的『擁有』,其實都是沉重的枷鎖。當你真正放手,才發現自己輕盈得像要飛起來。」她的話語,像一記輕柔卻有力的錘子,敲打在顧淮引以為傲的自信上。
顧淮聞言,眉頭深鎖。她的「什麼都不要」,比任何抱怨都更讓他感到難堪與錯愕。他以為她會哭鬧,會要求贍養費,會像所有離婚的女人一樣,展現出對失去的恐慌。可她沒有,她的決絕,比他想像中還要徹底。他從未見過如此清醒而堅韌的蘇念安,彷彿過去那些年,她一直隱藏著真正的自己,只為了此刻的爆發。
「蘇念安,你確定嗎?」顧淮的聲音有些沙啞,他想從她眼中找到一絲動搖,一絲後悔,卻只看到一片澄澈,沒有半點波瀾。
蘇念安抬頭,眼神直視他的雙眸,沒有躲閃。「確定。我現在很好。我也希望,你能過得好。我們……好聚好散吧。」她的聲音溫和而堅定,像一汪清泉,沒有波瀾,卻能沖刷掉所有塵埃。
顧淮沉默了。他看著她,這個曾經被他視為「完美顧太太」的女人,此刻卻散發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是他從未給予過,也從未看見過的光芒。他意識到,他真的失去了她。不是因為她不愛他,而是他從未懂得如何去愛她。他緩緩拿起筆,在離婚協議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簽字的聲音在安靜的會客室裡顯得格外清晰,像一聲輕嘆,為這段關係劃上句號。
這一刻,他感覺到的不是解脫,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空虛,以及一絲細微的悔意,像針尖般扎在他心頭。他放下了筆,抬頭看了蘇念安一眼。她的臉上,沒有勝利的喜悅,也沒有失敗的沮喪,只有一種如釋重負的平靜,宛如破繭而出的蝴蝶。
「祝你……」他喉間哽了一下,想說些什麼,最終卻只吐出兩個字:「珍重。」
蘇念安朝他點了點頭,沒有多說。她拿起屬於自己的那份協議,起身,轉身。
事務所的門緩緩關上,蘇念安走出辦公室,陽光毫無保留地灑在她身上,暖洋洋的,一如她此刻的心情。她深吸一口氣,輕盈得像要飛起來。回首過往,那些陰霾似乎都成了遙遠的背景。
她快步走向電梯,白筱正靠著牆,腳邊放著她那隻顯眼的、印滿搞怪圖案的帆布包。她看見蘇念安出來,立刻揚起一抹燦爛的笑容,還揮了揮手。
「走吧!我們去慶祝妳的新生!」白筱一把攬住蘇念安的肩膀,兩人說笑著,肩並著肩,迎著陽光,大步走向電梯。她們的背影,一個英氣逼人,一個輕盈堅韌,像兩道鮮明的色彩,劃破了律師事務所嚴肅而刻板的氛圍。
而顧淮獨自坐在會客室裡,看著那扇被輕輕關上的門,許久沒有動彈。他知道,這不是結束,而是一場他人生中,最不受掌控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