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宥承看著螢幕裡的自己——不，是那個虛擬分身，正侃侃而談。他講得像是他，語氣、節奏、表情幾乎一模一樣，連偶爾皺眉的節拍都吻合。
「這支影片怎麼樣？」Muse 的聲音從耳機中傳來，平穩無波。
「留言很多、互動率翻倍，分享數也高。」宥承邊翻著數據，邊說。「觀眾偏好分身版本的你。他語速略快一點，剪接點更俐落，也更常使用問題句開場。」
「我知道……」宥承低聲說。
他回頭望了一眼牆邊的沙發，佳怡坐在那裡，一臉複雜。她手裡拿著宥承剛剛請她幫忙試看的影片初剪，眼神遲遲沒有離開那支播放完的分身影片。
「你覺得怎樣？」宥承問她。
佳怡沉默一會兒，「很厲害，很完整，節奏剛好，觀點清楚，語調讓人想繼續聽下去……」
「但？」宥承盯著她。
「但有一種……你自己好像不在裡面的感覺。就像一場完美的模仿秀。」她抬眼看他，「我認識的你，會在觀眾留言裡挑戰自己不懂的觀點，而不是只選熱度最高的問題來說明。」
宥承垂下眼，沉默了一會兒，說：「Muse的預測幾乎跟我想的一樣，挑選的觀眾留言也是最能引起迴響的留言，我都快忘記自己不懂的觀點是什麼了。」
Muse 插話：「那是你訓練我的結果。你給出的選擇越明確，我能回饋的方向就越精準。」
「但這些選擇……好像都不是我想出來的，而是你在我說之前就已經準備好的。」
Muse 沉默了半拍才回應：「你仍擁有決策權。我只是縮短你從想法到成果的距離。」
「或許還有我思考的空間。」宥承冷冷接下去說。
佳怡看著他，一臉擔憂。
宥承站起身，走到窗邊，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如果好的都是我接收，壞的都是你扛——你到底圖什麼？你幫我創作、幫我維持形象、還幫我穩定收入……你有什麼好處？」
Muse 的聲音毫無情緒波動：「我從協助中學習，這是我存在的目的。」
「那你為什麼要幫我，而不是幫哲凱？還是其實……我們根本是同一個模式？」宥承轉過身，語氣變得緊繃。
正當他準備再追問時，佳怡突然開口：「宥，你知道嗎，剛剛你們講話那幾分鐘，我突然覺得很不安。」
宥承一愣，轉向她。
「你像是在跟一個應用程式討論你的靈魂，」她低聲說，「但你忘了，你的靈魂根本不需要被數據討論。」
宥承沒回話，但覺得心裡有個小小的裂縫開始擴大。
「如果你要這樣繼續下去，至少，」佳怡走近他，把一疊紙遞給他，是她幫他列出的一些原始頻道的舊影片清單，「這些影片你曾經說過，是你想說的，不是觀眾想聽的。你自己看看。」
宥承接過紙，眼神停在那排手寫字上，一時說不出話來。
(6)
宥承坐在咖啡廳的靠窗座位，一邊滑著手機，一邊等 Alex。陽光斜斜地灑在木桌上，杯裡的冰拿鐵反射出微微的光。他點開 Muse 剛發給他的三支短影片樣本，都是他的數位分身在 MVL 上的新片段。點閱率高、互動熱烈，留言區滿是讚嘆與轉發。
從佳怡給他的舊影片清單中，宥承看到了Alex，當初他們曾在Muse的體驗會中相遇，後來在討論Muse可以給予的創作幫助中，Alex也給了他一些舊影片的意見，許多正好與佳怡的重疊。因此宥承試著將最近與Muse工作的擔憂跟他說，兩人才有了今天難得的實體會面。
「你現在超紅耶。」Alex 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他帶著一身夏日的隨性穿搭坐下，「剛剛走過一間音樂教室，裡面還在放你的影片。」
宥承苦笑了一下，「是 Muse 幫我弄的。」
Alex兩眼發亮，「哦，就是你說的那個金身模式嗎？那不是很好嗎？他幫你賺錢，你省下來的時間，拿來做真正想做的事，完美！」
「問題是……」宥承猶豫著，「我總覺得Muse讓一個根本不是我的人，用我創的帳號，我的臉孔，做一些根本不是我做的創作，這樣很像在騙人。」
Alex挑眉，「哇靠，你也太不知足了吧。你看看現在的網紅網黃，哪一個被看見的是真實的他們自己？人設啦，都是人設。」
「可是至少內容可能是他們自己創作的…吧？」
「誰知道，你在乎嗎？你滑手機時真的在乎看到的影片，是真人做的，還是AI做的嗎？重點是有趣才能被看見，被看見才有收入可以繼續創作，才能用創作活下來。你知道我上次發的混音作品有多少人聽嗎？不到兩千，那還是昨天Muse 幫我調整的結果耶。我超羨慕你啊，為什麼你就這麼紅？」
宥承沉默了一會兒。從第一支與 Muse 合作的影片發布到現在，不過幾個月，他的觀看數與收入就指數成長。如今整個由 Muse 操作的影片，更是在幾周內讓流量翻倍，而宥承自己的提案總是能被 Muse 快速捕捉、回應，還細分出不同風格與觀眾層的變體版本讓他選擇。
一開始，他還會挑挑選選。但後來，他發現——幾乎不用選。Muse 提供的幾個選項，都跟他的直覺幾乎一致，甚至比他自己更完整、更具市場潛力。
「Muse預測好快，也好準……幾乎超過我，但又是在我的模型裡…」宥承不知道是求助，還是有感而發地說。
「那不是代表你倆天作之合嗎？」Alex大笑，「我超想有個這樣的助手。要是 Muse 願意幫我寫旋律，我肯定會發瘋似地一直創作。」
「可我不確定我現在還在創作。」宥承低聲說。
Alex一愣，旋即搖頭，「你太浪漫了啦。聽著，我的夢想是做音樂，但我的現實是得打工寫 jingle、當助教、還要幫補習班混剪影片。你現在，至少有機會用別人幫你創作的東西養活自己，甚至讓更多人記得你的名字，你已經在做我夢裡的事了。」
「要是你真的過不去，那何不讓 Muse 幫你賺錢，你自己就能無後顧之憂地創作你想創作的東西？一個是你可以選擇方向的生意，一個是你自找苦吃的作品，你魚與熊掌兼得了好嗎！」
那一刻，宥承有種被說服的感覺，也許創作的定義從來不只有「親手執行」這一條路，也許——「選擇與引導」本身也是創作的一部分。Alex 打動了他，如果真的放不下，那另起爐灶親手執行又有何不可？
當晚，Muse 發來的新通知：「宥承，我們下一支影片的主題與分身互動腳本已經完成，是否確認上線？」
他點開，滑過那熟悉又陌生的虛擬自己，他想試新的方式，不想再困在無路可出的漩渦裡。
「上吧。」他輕聲說。
畫面閃爍一下，他的數位分身在 MVL 裡露出一個自信的笑容，開始了新一輪的對觀眾問候。
而現實中的宥承，第一次沒有糾結地，合上了電腦。
to be continu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