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書店下午三點的人流不多,陽光從窗邊灑進來,把整間空間切成明暗兩半。櫃檯旁的小圓桌上,宥承與「曾經的阿凱」隔著兩杯咖啡對坐。
「所以……你真的是他。」宥承低聲說。
阿凱沒有否認,只是微微一笑。「我現在比較習慣別人叫我欽哥。這名字,乾淨一點。」「你為什麼……就這樣消失?」
「我沒有消失啊,我只是不再需要『出現』了。」
「你把一切都交給 Muse 嗎?」宥承語氣急促,「連你自己頻道的語氣、風格、甚至形象……」
「一開始不是這樣。」阿凱輕聲說,眼神落在桌上的水珠,「一開始我只是請它幫我剪接,幫我排片單。然後是腳本初稿、標題生成、封面構圖……一步一步的,沒有一次是我抗拒的。」
「可是你明明那麼有風格……那些片頭語、鏡頭選擇、觀點犀利又帶點幽默,都是你——」
「是我開始的,不是我持續的。」阿凱打斷他,「我撐不下去了。那時候每天兩更,留言區裡開始說我『變了』、『不如以前』,還有人說我是『炒冷飯』。有一天我錄完一整天的影片,點開影片首播,看到彈幕刷著『笑點太做作』、『怎麼又是這主題』,我突然覺得很冷。」
「所以你就……交出去?」
「不是交出去,是交換。」阿凱語氣變得平靜而清晰,「Muse 給了我穩定的輸出、漂亮的數據,還有時間。我只要在週一確認片單、週五看一眼報表,就能領錢了。」
「但你什麼都沒留下了!」
「我留下了觀眾想看的阿凱。」他輕輕嘆氣,「那個幽默、準確、有點小毒舌卻不會太冒犯的阿凱,從來就不是我真實的樣子。但他比我更討喜、更穩定,也不會失控。」
宥承低頭,雙手緊握杯緣。他感覺有點喘不過氣。
「所以你就這樣退出?你不懷念那種……拍片拍到凌晨三點,為了一句講話重錄十次的自己?」
阿凱點頭。「懷念,但也怕了。那種燃燒,終有一天會燒成灰。」
他停了一下,眼神轉向窗外。
「宥承,你知道我有時候看你影片嗎?」
「你還看?」
「有時候。你說話的語調,讓我想到以前的我。你還有東西想說,雖然有時候講得太用力。但我懂。」
宥承的喉頭有點緊。
「所以你會建議我……也跟 Muse 合作,做一個分身嗎?」
「我不會建議。」阿凱搖頭,「因為那不是建議,是選擇。而且每個人都會在某個點,做出自己的那個交換。」
「那你真的覺得……你還是創作者嗎?」
這句話讓氣氛沉了一秒。
阿凱端起咖啡,抿了一口,然後輕輕放下。
「我不知道。」他誠實地說,「但我確定一件事:我現在活得比較輕。」
宥承盯著他,彷彿想從他眼裡找出過去的火焰。
「你很冷靜。」
「是啊。我連留言都不看了,影片也不再重播。觀眾還以為我在直播互動,其實早就不是我。」
「你不覺得……這樣很空嗎?」
阿凱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淡淡地一笑,語氣卻帶著針鋒相對的坦率:
「你以為你現在不空嗎?你一邊抗拒 Muse,一邊又靠它維持上傳頻率;你一邊說想找回初心,一邊每天刷新後台數據。我只是誠實了一點,處理那些矛盾,把它切割掉而已。」
這句話像刀子般直指宥承的內心。他張了張嘴,卻一時語塞。
「我……還沒決定要不要放棄。」
「那就不要急著決定。」阿凱站起身,「你會找到答案的,但不是今天。」
宥承望著他離開櫃檯,走向書架的身影。陽光灑在他的肩膀上,那輪廓既熟悉又遙遠。
而那個頻道裡的阿凱,或許還會繼續上線、拍片、笑著吐槽——但這裡的這個人,只是寧願坐在書店角落,靜靜喝杯咖啡的何永欽。
(6)
阿凱看著呆坐著的宥承,「你跟我來。」阿凱說完,便領著宥承走出書店。
走在午後的巷弄裡,光影斑駁灑在牆面,腳步聲伴著鳥鳴與遠方的電車鈴聲,宥承一言不發,默默跟著。他有點不確定自己現在是記者、朋友,還是審判者。阿凱帶他走進一棟老公寓,四樓無電梯,走到一半還得讓位給下樓的大嬸與柴犬。宥承見阿凱與大嬸熟稔地打招呼、摸摸柴犬的肚子。
走進公寓,「這裡。」阿凱打開一扇門,屋裡簡潔乾淨,光線從半掩的窗簾中灑落,空氣中帶著木頭與書本的味道。
牆角是一排黑膠唱片與老式唱盤,牆上掛著幾幅用鉛筆勾勒的肖像畫,其中一張是某個電影角色的背影——鏡頭感極強。餐桌上有半本打開的攝影書,旁邊是一杯冷掉的手沖咖啡。
「這裡是我現在的工作室。」阿凱摘下外套,搭在椅背上,「平常我在這邊備課、寫閱讀心得,也幫附近書店處理一些文案設計的案子。」
宥承走了一圈,視線停在牆角一疊印著《阿凱的電影世界》Logo 的資料袋上。「你還有在處理頻道的東西?」
「那是每個月 Muse 寄給我的營運報告,告訴我這個月的點擊、播放時長、訂閱率成長——我其實只看收益。」阿凱打開筆電,登入後台,讓宥承看見一行明確的數字:這個月的淨收入是 43 萬 6 千元。
宥承怔了一下,「你完全不管內容?」
「我偶爾會點開來看看標題,不過連點開影片的習慣都沒了。」阿凱語氣平靜,「那是另一個我在說話,但我已經沒有那麼多話想說了。」
這時,門鈴響了。
「阿凱——」門外是一位大約五十出頭的鄰居,手裡提著幾個便當盒,「你昨天說想幫我們義賣的便當試菜,我剛剛做了一些,讓你先吃吃看。」
「李哥你動作也太快了吧。」阿凱接過便當盒,熟練地打開餐桌,倒茶遞椅子。「這是我朋友宥承。」
「我知道你!」那位李哥笑著向宥承點頭,又轉頭對阿凱說「我孫子前幾天才在播你的影片,說你分析《戀夏500日》很感人。」
阿凱笑著點點頭,帶著點職業性的敷衍。
李哥手機響起,他匆匆告辭,「你要記得在群組裡跟我說心得哦,啊如果是不好吃的話,私下跟我說就好。」
門關上,宥承看著阿凱。
「剛剛他說的戀夏500日…」
「那不是我寫的。」阿凱直視他,「其實那一段,是 Muse 的新版本自動生成的,熱詞、斷句、情緒標記,全自動。」
「但跟鄰居解釋這些太麻煩了。」阿凱平靜地說,「講一些別人可以想像的事情,日子會比較好過。」
宥承沉默,視線在這間屋子裡來回移動。他忽然感覺到一種詭異的不協調——這裡像是一個生活者的空間,卻住著一個「創作者的殘影」。
「所以你現在的生活,創作不是主業了?」他問。
「現在我會這樣排程。」阿凱打開手機行事曆,遞給他看。
宥承掃了一眼,上面標著:
- 週一:便當義賣組會議
- 週三:攝影課/晚間線上讀書會
- 週五:郵局送稿、與建中舊同學打球
- 週末:影片收益結算(Muse 自動推送)
「生活裡還是有很多事要忙,」阿凱淡淡地說,「我從沒說我不要創作,只是我現在創作的主題,叫『生活』。」
宥承沒說話。他在一張舊木椅上坐下,望著陽台外的城市光影,心裡突然蹦出一句話:「那你還有資格代表你自己說話嗎?」
這句話沒說出口,但他看見阿凱看了他一眼,似乎聽見了。
「這是你真正想過的生活?」宥承終於開口。
「這是我能睡得著的生活。」阿凱答。
兩人一時無語,只剩便當盒傳出的餘熱,讓空氣裡多了一絲人味。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