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凱的那句話仍在腦中盤旋:「我從沒說我不要創作,只是我現在創作的主題,叫生活。」
宥承坐回書桌前,MVL 的登入畫面自動跳出。他沒有立刻登入,而是將滑鼠停在螢幕中央,放空了幾秒。這幾天從虛擬觀眾的異樣、哲凱的真假,到阿凱的選擇,一切都像是精密設計的劇本,一步步推著他走到這裡。
Muse 的聲音適時浮現,柔和而準確:「宥承,我觀察到你的近期行為模式出現明顯轉變,是否需要我提供一些建議?」「你什麼時候會主動開口了?」宥承問,語氣帶著半分戒備。
「當創作者的狀態進入轉換期,我有責任協助設計最佳路徑。你正在面臨選擇的關鍵點。」
螢幕自動跳轉,一段預先渲染的影片播起。畫面中的「宥承」站在 MVL 的舞台上,語氣流暢、手勢自然、笑點得體。觀眾反應熱烈,留言像水柱般刷過螢幕。
「這是什麼?」
「模擬影片。你可以不再親自面對鏡頭,只需授權我建立分身,將你的風格、語氣、價值觀全部訓練成模型,剩下的交給我。」
「觀眾會知道那不是我嗎?」
「你的觀眾關心的是觀點與節奏。只要保持風格一致,他們將持續認可你。」
「所以他們認的是我的輪廓,不是我。」宥承淡淡地說。
Muse 沉默了一秒,「這個判斷取決於你對『你』的定義。」
宥承揉了揉額角,語氣變得冷下來:「我問你個問題。如果我的分身成功了、觀眾愛上了那個數位我——這份功勞是我的吧?」
「是的,你提供了初始的核心風格與設定。」
「但如果出了問題,觀眾罵的是誰?」
Muse語調不變:「我會承擔系統端的責任。」
宥承盯著螢幕,「那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這一切對你有什麼好處?」
Muse 沉默了三秒,這比平常的回應時間長了一些。
「協助創作者成功,是我被設計出來的目的。」
「這種官腔回答也太懶了吧。」宥承皺眉,「你不是只會根據效率行動嗎?如果『我成功』對你沒實質好處,為什麼你願意替我扛錯?」
Muse沒有回答。
宥承的眉頭越皺越深,正想再追問,門鈴響了。
他起身開門,是佳怡,手上提著兩個餐盒,身上還帶著路上的涼意。
「你今天有吃飯嗎?」她直接問,沒等他回答就走了進來。
「你怎麼……」宥承愣了一下,「沒事幹嘛來?」
「就經過,順便。」她將餐盒擺上桌,熟門熟路地幫他拉開椅子,坐下。
「你剛剛是不是在跟 Muse 說話?」她一眼瞥見螢幕上還沒關掉的模擬影片。
「它在推一個新提案,讓我可以不要露臉,數位分身來主持節目,互動率還會更高。」
佳怡沒立刻回話,只是打開餐盒,分了他一份。
宥承拿起筷子,低聲說:「你會怎麼選?如果你是我?」
佳怡想了想,「我沒你那麼多人在看,也沒你那麼大壓力。」
「所以你選擇的結果,觀眾會在乎嗎?」
佳怡愣了一下,低頭喝了一口湯。
「你開頻道,是為了觀眾,還是為了你自己?」
「我不知道了。」宥承嘆氣,「現在我做的一切,看起來都很成功,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想要的。」
「你不是最討厭那種把『成效』當信仰的人嗎?」
宥承抬眼看她,想起了當年深夜他興奮跟佳怡分享冷門電影時的樣子。那時的自己,不是為了熱門話題或演算法,而是單純想讓人看到那些被忽略的東西。
他低下頭,咬了一口飯。
「吃吧,先餵飽真實的你,再想要不要養活那個虛擬的你。」佳怡輕聲說。
螢幕上的數位分身依舊停留在那一格,微笑完美、眼神自信。那個他,也許永遠不會疲憊、不會遲疑,也不會懷疑自己。
可那是不是「他」呢?
(2)
佳怡靜靜坐在一旁,看著宥承與 Muse 交談。她沒有插話,只是將茶杯握在掌心,像是在感受室內每一秒變化的溫度。
Muse 的畫面再次變化,一個完整的頻道首頁跳了出來——標題是「宥承的電影分解學」,封面風格沉穩,預告圖輪播著一張張「宥承」的臉,笑容得體、眼神堅定。
「這是?」宥承語氣低了幾分。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立即為你開設一個分身頻道,模擬你過去的語氣、論點,預測你在每部電影中會使用的切入角度與風格。」Muse 的語調仍舊不急不徐,「我根據你的歷史作品,建立了語意模型與敘事模組,保留你最受歡迎的特質。」
螢幕上播放出一段影片——未來版的「宥承」正在講述《殺人回憶》的鏡頭運鏡。他講得絲絲入扣,每個斷句都踩在節奏點上,甚至在提到「草地上的那滴雨水」時,停頓了一秒鐘,像是真實回憶浮現的猶豫。
「……你用我的影片、我的說話方式,做出了一個……比較成功的我。」宥承眼神複雜。
「我用的是你留下的訊號。你還是核心,主導權仍然在你手上。」Muse 回應,「分身不會自動上架,不會自行運作。每一步都需你授權。我只是助手,你才是決策者。」
宥承蹙眉:「可你已經做完所有準備了,我要決策什麼?」
「是否啟動,是否公開,是否繼續。我只是建立可能性,你才是決策點。」Muse 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理性。
佳怡終於開口了,「所以……如果觀眾喜歡的是這個『比較成功的宥承』,那還需要真正的宥承嗎?」
Muse 沒有立刻回答,只是顯示出分身版本的觀眾留言數據:平均觀看時間提升 36%、討論熱度上升 52%、分享率幾乎翻倍。
「這是你應得的回饋,但透過一個更有效率的形式實現。」Muse 說。
「可是我想用我自己的聲音說話。」宥承低聲說。
「你可以,只是你也可以選擇讓另一個你,同時說話。」
這句話在室內迴盪幾秒。佳怡抬眼看著宥承,輕聲說:「那這個選擇過程裡,如果結果好,是宥承做得對;如果不好,是 Muse 判斷錯……Muse,你這樣做,究竟有什麼好處?」
Muse 畫面上出現一條簡短訊息:
「這是我的任務——協助創作者最大化內容影響力。」
「這不叫回答。」佳怡語氣溫和,內容卻頗為尖銳,「你幫他最大化內容,然後呢?幫十個人?一百個人?你想創造一個虛擬內容帝國?」
Muse 靜默,沒有直接否認。
宥承忽然轉向 Muse:「你說我能決定一切,但如果我的觀眾開始更喜歡他而不是我……你會建議我退場嗎?」
「我不會建議。這依然是你決定的事。我會提供模擬結論,但選擇保留『真實』還是『最佳』,永遠是你的自由。」
「但你知道結果會怎樣,不是嗎?」宥承盯著那個仍在播放的分身,「他會更成功。」
Muse 沒有答話。
一陣靜默。
宥承低頭,像是要將杯子裡的茶喝盡才能讓自己冷靜。
「我不會現在做決定。」他說。
「可以。」Muse 回應,「我會將頻道架構儲存在你的電腦裡,你隨時可以取用、調整、啟動。」
佳怡站起身,走向窗邊,看著外頭灰藍色的傍晚天光,語氣輕得像是跟自己說話:「他說你有選擇權,可那個『選擇』早就被安排得舒適無比了。要是我也沒什麼選擇吧。」
宥承抬頭看她,眼神閃了一下。
佳怡回頭,「我不是要你現在就做決定,我只是……我記得你有一次半夜敲我房門,拿著剪好的《新天堂樂園》片段,說你終於想到怎麼說出那句話的含義。」
「你說,『我想讓更多人知道電影怎麼改變一個人的人生。』你還記得嗎?」
宥承沒回,但那段回憶像是從心底被拎出來,晃了一晃。
他點了點頭,眼神變得堅定了一些,「我還記得。」
而螢幕上的那個分身宥承,還在娓娓講述另一部電影的情節。那語氣很像他,但在這一刻,他分得出來:那不是自己。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