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啊……」缺氧的感覺很痛苦。就算試圖掙扎拉開小莎的手,脫力的身軀也不聽使喚,只能聽見自己扭曲的呻吟聲。越是想脫離這狀態,小莎的指尖便收越緊──心臟就像剛煮熟的麵被扔進冰水內,急速的溫差著實令人難以負荷──事情怎麼會突然急轉直下,變成這種發展?難道小莎先前的那些警告、那些笑容全都是在演戲嗎?
「是演戲啊!為了讓你相信,我可是拋棄了所有!絕對要你嘗到跟我一樣的痛苦──」小莎的喊聲愈發尖銳,失去理智的淒厲咆哮不斷衝擊耳朵和心靈。頭好痛、無法呼吸、會死──死去的父親彷彿就站在對面不遠處招手……
以為人生要完蛋的當下,小莎突然一聲慘叫,脖子上的力道亦在同時消失,我重獲空氣和自由。「咳咳、呼、哈……咳!」一面喘咳,一面伸手按上被小莎掐過的地方,我努力活動熱辣辣的脖子想看清狀況。
在重新看見周遭前,先接收到的是熟悉的聲音。
「我本來以為只要綁住就沒事了。」隨視線逐漸升高,眼前出現背對著我的紅色瘋子,語氣還頗為懊惱:「沒想到阿信都病成那樣還能跑掉,不知道該說很厲害還是有夠扯。」發出尷尬笑聲的他,手中刀尖已經對準小莎。
這是本人、還是幻覺?為什麼他知道我在這裡?這傢伙不是在打工嗎?而且都被五花大綁了,不跑才奇怪吧!
「皇、咳咳、皇刃?」發生的事情實在太過突然,難以做出適當的反應。腦袋運轉也很遲鈍,是因為缺氧、還是因為生病?
沒有多餘的思考空間,才抬眼便見到小莎變回我倆初次見面時,沒有五官的模樣。
「你居然找得到這裡?」她的語氣很平靜,但從握緊的拳頭不難發現正打算開戰──小莎原先乾淨的脖子浮現出極為明顯的青黑色勒痕,無言地控訴被瘋狂殺人犯掐死的事實。
四周的景色也改變了。從原本的水池畔,變成小莎奪走我的初吻時帶我來過、當我回神便摔進水池的位置。這裡烏漆抹黑、鬼影幢幢,無論是當時還是現在看,給人的恐懼感還是一樣多……對啊,仔細想想,當時明明就被小莎拋下了,為什麼對她一點懷疑都沒有過?戀愛會使人變笨果然是真的?
腦袋還是亂糟糟的,但是事情不會因為我的思考混亂就停止發生。
「別小看退妖師了。」趕來這裡的紅色瘋子壓低身子,一看就知道是準備攻擊。「身上的味道那麼好認,要當做找不到還更難!雖然侵入這裡花了點時間啦!」
別理直氣壯的把漏氣的話一併說出來啊笨蛋!要講的話也不要放在最後講!
彷彿應和內心的吐槽,小莎也朝紅色瘋子大喊「你少多管閒事!」並且放出一記拳壓,然而攻擊很輕易便被紅色瘋子用武士刀彈落。
「阿信是我保護的對象。」化解掉攻擊的紅色瘋子壓低了聲音。「你再過來,別怪我不客氣。」他散出的殺氣令人寒毛直豎,即使是在他身後,我也能感受到那股懾人的氣勢。
「你以為我會害怕嗎,退妖師!」怒意攻心的小莎不知道從哪裡抓出一把看不到實體、只看得見輪廓的銳器,朝紅色瘋子疾飛過去就是一陣猛刺──動作快到我的視線已經跟不上。但面對狂戰士般的小莎快速猛攻,紅色瘋子從容應戰不說,臉上表情亦沒有絲毫懼色,果真是因為退妖師這個職業早已打打殺殺許多回所以才這麼悠哉嗎?
彷彿在看電視劇內會穿插的特效一樣,兩人對打一陣過後,小莎突然倒下──四周的景色回到學校裡水池畔的榕樹附近。這世界上居然還有這種事情──突如其來的空間轉移、莫名開始跟結束的戰鬥、已經是近距離的我卻什麼都沒看見。
剛剛究竟發生什麼、我們是怎麼回來的?果真是因為小莎?那場短短的攻防裡,紅色瘋子對小莎做了什麼?
「你確實很強,再被拖晚就不妙了。」如同宣示自己的勝利,紅色瘋子揚揚他手上的符。「不好意思啦,繼續讓阿信待在那裡可不行,我才不會讓他死在你手上。」
這句話充滿語病──意思是死在你手上就沒關係嗎紅色瘋子?我可沒說好喔。
回到學校後,思考清晰很多、身體的沉重感和不舒服也一掃而空。這幾天一直感到沉重難耐的身體已經恢復平時的狀態,想咳嗽的慾望也全都消失了──產生變化的原因非常明顯,不是因為心情。
這是否表示,對我下咒的人不是紅色瘋子?如果是的話,此刻我已經死了對吧?
把他當成預謀殺人犯卻又屢次被他救,這種諷刺到極點的可笑狀況,像把巨鎚帶著火辣酸苦的痛楚直敲向心窩──好痛。
「阿信,你跟這傢伙在一起多久了?」紅色瘋子用左手把符隨手塞進口袋裡,右手的刀仍筆直指著倒地悶哼的小莎。
混帳、豬頭、白痴──不管什麼樣的髒話都不足以化解此刻的尷尬和無地自容。無論是小莎現在的糟糕處境和我對他們倆的誤會、或是紅色瘋子的營救都讓人難以繼續維持理性思考。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先回答紅色瘋子的問題。
「大概……十幾天。」和小莎將近兩個禮拜的相處之中,不僅僅是認識彼此,也帶給了我很短暫的戀愛感。
「才這點天數就能吸取走差不多可以殺掉阿信的量,果然很強……不能留。」紅色瘋子居高臨下瞪視著小莎,刀尖稍微上提起來,眼看就要往下刺穿──
「等一下!」趕緊用最快的速度爬起身,三步併作兩步往小莎的方向衝去,擋在她和紅色瘋子中間──我怎麼能夠眼睜睜的看著小莎就這樣被殺掉?誤會都還沒解開、事情也沒有明朗,這種讓人無法明白的奇怪狀況要我默許他的舉動是不可能的!
「她已經不能動了,不能放過她嗎?」
收到命令要保護他人的人,對於這種狀況肯定是會趕盡殺絕、不留下任何一點讓對方來復仇的可能性──換做是我也會這樣做。然而,就算可以理解紅色瘋子採取這樣的行動是為什麼,我還是不能接受。
面對我的求情,紅色瘋子凝起眉頭試圖遊說:「問題是,她是真心想殺掉你……」
那又怎樣?
不願理會他說的話,我轉身蹲到小莎跟前,凝視著她那張沒有五官的臉,然後深吸一口氣。
再怎樣愚蠢的人,都不可能沒注意到這麼簡單的事實。
沒錯,我應該知道的──在看見那段令人不適的夢時,我就隱約感覺到了。
為什麼我會夢見小莎被殺死的事情,而且心底篤定那並非一場單純的夢境;為什麼向小莎確認我的疑惑時,小莎的反應會是那樣震驚、以及隱含著怒氣,加上至今為止的欺瞞──種種跡象都明白地告訴我,那樁悲劇是在這塊地上曾經發生過、血淋淋的殘酷事實。
那個變態殺人兇手,毫無疑問是我知道的人,而且──跟我有關。
「殺了你的人,」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抖。「是前世的我……嗎?」
這就是我得到的答案。沒有依靠紅色瘋子幫忙,靠著自己確切解開的謎題。就算不是正確解答,事實恐怕也離這個答案相去不遠。
聽見我的問句,紅色瘋子立即開口,急促的語氣像要辯解:「阿信,那個──」
「你先閉嘴,我不是問你。」不想聽他繼續編派些什麼理由,我沒那個心情。
既然紅色瘋子從頭到尾什麼也不肯告訴我,那我就問小莎。
不弄明白這件事情我無法安心、也難以繼續前進。無法容忍任何聲音介入我跟最大的苦主小莎之間,我只想釐清所謂事實──透過小莎的回答,一定可以明白我到底要相信哪邊、應該怎麼做。所以,在那之前非做不可的事情就是找出真相。
「你終於想起來了是嗎?」小莎發出冷笑,隨即咆哮出聲:「殺人兇手!」
大腦染白似失去反應能力──聽見了吧?我?這就是真正的答案。
殺人兇手──是我。
即使沒有可以表達情緒的五官,小莎那飽含憤怒的答案亦已傳達出指責,恍如一把短刀以比巨鎚敲心更重的力道捅穿心臟。
難以言喻的疼痛泛上心頭,攪亂呼吸。
好痛、痛得讓人幾乎要掉下淚來──是啊,我是殺人兇手,但是我卻完全沒有相關的記憶──明明用那樣過份手法殺人的是我,我卻事已至此才知道這件事情。這不又是個天大的笑話兼巴掌嗎?做出非人所為的變態殺人魔,就算是前世,對受害者而言也是現在在這裡的我啊。
「對不起。」
盈滿內心的酸苦、歉疚以及那份罪惡感,無論多少次的道歉都不夠表達、也無法平息小莎的痛苦和憤怒。
「我沒有前世的記憶,剛剛問的問題,也是用推測的。」
這種不負責任的作法簡直是對小莎的二度污辱,死多少次都不夠謝罪。捏緊拳頭好忍住眼淚,我低下頭。
「對不起。」
除了對不起,實在沒有任何話語和行動能夠表達歉意和愧疚。我到底在幹什麼?不知道,一片混亂,很痛苦、難以呼吸,但是這些在小莎身上,也只會是加倍的傷害──
「你以為講對不起有用嗎?」小莎撐起了身體,似乎打算繼續攻擊。同時,後方傳來紅色瘋子戒備著她有不利於我的舉動而發出的提刀金屬聲。
「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真的很高興。就算是騙人的也沒有關係。」這不是騙人的。甚至我也想過,要是就這樣死掉了,乾脆和小莎一起走。
現在的我能做的、可以做的,就是把前世的事情先放到一邊。無論怎樣道歉也不可能讓前世的行為得到原諒的──因此,現在在這裡的我,必須把「絕對要跟小莎說的話」說出來。
能不能夠補償她只有天曉得,但無論如何都非說不可。和她相處時短暫而意義重大的時間是那樣寶貴,即使只是鏡花水月──
「謝謝你,讓我頭一次覺得自己被人需要。」勉強撐起笑容,視線卻模糊了。
這句話有多麼幼稚和脫力,就先不管了。毫無虛假和包裝的話語,也就是那份愚蠢的感情,是我此刻最想讓小莎知道的。並非因為感情被背叛而難過,而是因為前世我曾經對她做過的那些事情,讓人痛苦的程度肯定不止是這樣而已。
一想到我在毫無自知的情況下二度接觸小莎、甚至因為自私的喜歡小紗而把她變成那樣的外貌,就更無法原諒自己。
前世的我對待小莎充滿惡意,狠狠劃出了傷痕。那麼現在在這裡,充滿愛意的「我」這個存在,能夠撫平那份傷痛嗎?不知道,但是,已經忍不下去了──就像小莎曾經做過的那樣,我敞開雙臂擁上無臉的女鬼──
要被刺穿還是被狠狠推開、或是被殺掉都無所謂,這本是我該還的債。
視線裡浮出一片非常柔和的光芒。
溫和光線中浮現出無臉的她生前的模樣,非常清晰。這是第二次看見她生前的姿態。
清秀的臉蛋、氣質的舉止,小鳥依人地靠在男友身上,任由對方輕輕喊出她那溫婉且具有時代意義的名字──月芳。
伴隨令人心碎的美好畫面,溫暖的熱流逐漸流向全身。那是和之前被月芳擁抱時的冰冷不同,非常炙熱、飽含感情的溫度。是我的溫度、還是被我看見了過去的月芳的,我不曉得。
這一次的擁抱有種難以言喻的安穩、與令人眷戀的溫柔。但這份溫柔並不是我有資格可以享有的──所以拜託,全部給月芳吧。
但願這份溫柔,能全部送給受過那麼多苦難的她。
但願飽含著溫暖的感情,能讓與摯愛分離的她再度找回與男友的那份聯繫。
但願──
等到意識到懷裡已經沒有擁抱到人的實感時,已經不曉得過去了多久。紅色瘋子也只是靜靜地以平常那副神情注視著半空中、往上飄散且慢慢消失的點點淡黃色燐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