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雨依然綿延不絕,只是此刻,它不再是壓垮葉晴的重量,反而像一首低迴的歌,與她內心的空寂一同奏鳴。店裡,所有的燈光都熄滅了,只剩下櫥窗裡那盞孤零零的展示燈,映照著那些曾經承載她所有驕傲與執念的甜點。她坐在角落,手機螢幕上的銀行簡訊與催款通知,像一把把利刃,將她從自我憐憫的深淵拉回現實。關店,似乎已是唯一的選擇,這個念頭在心頭盤旋,沉重得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她緩緩起身,步伐沉重得如同灌了鉛。每一步都像在告別,告別這間她用生命澆灌的《原點》。她的指尖輕輕撫過冰冷的烤箱,那曾是她熱情的起點;又觸碰流理台光滑的檯面,多少個不眠不休的夜晚,她都在這裡創造著屬於自己的「完美」。那塊寫著「歇業」的牌子就放在門邊,沉甸甸的,彷彿預示著她即將徹底失落的夢想。她的手顫抖著,緩緩伸向門把,準備親手了結這一切。
就在她指尖觸及冰冷門把的那一刻,一陣細碎的童言稚語,伴隨著雨聲,隱約傳入耳中。她本能地停下動作,透過玻璃門向外望去。幾個身穿舊式制服的孩童,手牽著手,在一位身著修女服的女士引導下,匆匆走過店門。他們稚嫩的臉上掛著雨珠,卻在經過《原點》的櫥窗時,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哇……你看,姐姐!這個草莓蛋糕好像雲朵!」一個小女孩指著櫥窗裡那個完美的草莓千層蛋糕,眼睛閃爍著純真的光芒。她的聲音細細軟軟的,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興奮。
「還有這個巧克力蛋糕,上面有星星!」另一個小男孩踮起腳尖,小小的指頭指向了黑森林蛋糕上精緻的巧克力裝飾。他們的臉幾乎貼到了玻璃上,小小的鼻尖都因為好奇而微微泛紅。
修女慈愛地摸了摸他們的頭,眼神中卻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孩子們,我們該走了,這些蛋糕很特別,我們就欣賞一下就好。」她的語氣溫和,卻巧妙地避開了「昂貴」的現實。但孩子們眼神中的失落,像一根細針,輕輕地扎了一下葉晴的心。
高價?值得與否?這些成人世界裡的斤斤計較,在孩子們純粹的渴望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她從未想過,自己的甜點,對這些孩子而言,是如此遙不可及的存在。
就在孩子們轉身準備離去時,雨勢突然變大,豆大的雨點毫無預警地砸落下來,伴隨著一陣冷風。修女趕緊將孩子們往自己身邊攬了攬。
鬼使神差地,葉晴拉開了門。門口的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響,將修女和孩子們的目光吸引過來。「外面雨下大了,進來躲躲雨吧。」葉晴的聲音有些沙啞,卻帶著一股她自己都沒察覺的溫柔。
修女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會遇到這樣好心的人。「這怎麼好意思?」她禮貌地問道,但眼神中卻透著一絲感激。
「沒關係。」葉晴輕輕搖頭,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她看著孩子們濕漉漉的衣角,和他們眼底那份小心翼翼的渴望,心頭的某個角落被輕輕觸動了。「反正……反正我也準備關店了。」這句話說出來,像卸下了千斤重擔,又像刺穿了她最後一層防禦。
修女聞言,眼中閃過一絲憐憫。她看著葉晴疲憊不堪的樣子,又看了看孩子們渴望的眼神,最終點了點頭,帶著孩子們走進了店裡。濕氣隨著他們的進入瀰漫開來,但空氣中那股凝重的奶油與可可香氣,似乎也因為這幾位不速之客的到來,變得柔和了些。
孩子們一進店,立刻被櫥窗裡的甜點吸引了。那個小女孩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隔著玻璃指著草莓千層。「修女媽媽,這個是不是真的蛋糕?它看起來好軟喔,像棉花糖一樣!」
修女溫和地阻止了他們:「孩子們,不可以碰喔。這些甜點是很漂亮的藝術品,大家用眼睛欣賞就好。」
小男孩則好奇地問道:「它可以吃嗎?」
修女笑著點頭:「當然可以。」
孩子們的純真讓店內的氣氛都溫暖起來。修女看出葉晴的低落,輕聲對她說:「小姐,感謝您讓我們進來避雨。外面雨大,恐怕孩子們得耽誤一會兒。我們是附近育幼院的,不知道您是否願意到我們育幼院坐坐呢?那裡雖然簡樸,卻充滿歡聲笑語,也許能讓您心情好一些。我們有個簡單的廚房,也許您還可以教孩子們做些簡單的點心,他們會非常高興的。」修女的目光溫和而慈悲,似乎看穿了葉晴內心的疲憊與哀傷。
葉晴猶豫了一下。她的世界此刻只剩下甜點與債務,修女的邀請,像是破開迷霧的一道微光。她下意識地看了看櫥窗裡那些「完美」的甜點,又想起孩子們純粹的笑容。或許,甜點的意義,真的不該僅止於此。
「好……」她輕聲應道,聲音有些沙啞,卻帶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重新活過來的微弱希望。
育幼院的啟示:重新定義「完美」
葉晴跟隨修女和孩子們走進育幼院。這是一棟老舊的建築,牆壁有些斑駁,院子裡也沒有精緻的造景,卻處處透著一股溫馨與活力。
「葉晴姐姐,你看!這是我們的秘密基地!」一個小男孩拉著葉晴的衣角,興奮地指向客廳一角,那裡用廢紙箱搭成了一座搖搖欲墜的「城堡」,裡面堆滿了塗鴉的紙張和破舊的玩偶。
「這是小花畫的,她的兔子會飛喔!」小女孩指著牆上一幅歪七扭八卻色彩鮮豔的畫作,眼中閃爍著驕傲。
孩子們爭先恐後地拉著葉晴,語氣中滿是掩飾不住的熱情,小小的聲音此起彼伏:「葉晴姐姐,這是我們的圖書角,雖然書不多,但是修女媽媽會講故事給我們聽!」「廚房在這裡!我們可以自己洗碗!」他們用最普通的材料,創造出屬於自己的快樂,那份天真爛漫的滿足感,讓葉晴心頭一震。
她看到,簡陋的廚房裡,幾個大一點的孩子正在幫忙洗菜,動作雖然笨拙,卻充滿了認真。即使環境清貧,但孩子們明亮的笑容和眼中的光彩,卻比她《原點》裡那些華麗甜點散發出的光芒,還要耀眼、還要真實。她的《原點》裡,每一個甜點都追求極致,耗費了無數昂貴的食材與精密的工藝,卻在市場上舉步維艱,甚至將她逼至絕境。而這裡的孩子們,卻能從最微小的日常中,找到巨大的滿足與歡樂。
「修女媽媽,我可以幫忙拿食材嗎?」一個小女孩奶聲奶氣地問道。
修女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當然可以,謝謝妳,小天使。」
葉晴開始在育幼院的簡陋廚房裡,嘗試教孩子們做最簡單的點心——像是用麵粉、雞蛋、糖就能做出的古早味雞蛋糕。沒有昂貴的法國奶油,沒有頂級的巧克力,甚至連烤箱都是老舊的款式。但孩子們的熱情與好奇,卻是她前所未見的。他們爭相幫忙攪拌麵糊,雖然弄得滿手都是,卻樂此不疲。當第一爐雞蛋糕從烤箱裡冒出金黃的色澤和樸實的香氣時,孩子們爆發出陣陣歡呼。
「哇!好香喔!」小男孩興奮地拿了一個,燙呼呼地遞到嘴邊,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葉晴姐姐,這個蛋糕雖然沒有你的草莓蛋糕那麼漂亮,可是好好吃喔!而且……這是我們自己做的!」小女孩驕傲地舉起手中的雞蛋糕,又將手中熱騰騰、樸實無華的雞蛋糕,小心翼翼地遞到葉晴嘴邊。「姐姐,你吃吃看,這個有我們的愛喔!」
葉晴的心被這份純真的分享徹底融化。她輕輕咬了一口,溫熱的雞蛋糕帶著淡淡的蛋香和麵粉的樸實甜味,沒有《原點》甜點的層次複雜,卻有著一種直抵人心的溫暖。這份「好吃」與「自己做的」的喜悅,遠比過去那些「完美」甜點所獲得的讚嘆,更深刻地觸動了葉晴。她看著孩子們臉上單純的滿足,聽著他們毫不掩飾的讚美,心頭那層厚重的冰霜,似乎開始融化。原來,甜點的意義,可以如此純粹,與高價無關,與複雜無關,只與那份心意和分享的快樂有關。
晚些時候,孩子們都回房休息了,修女邀請葉晴坐在小小的客廳裡,喝著溫熱的麥茶。昏黃的燈光下,修女的臉龐顯得更加慈祥。
「葉小姐,今天真是太感謝您了,孩子們從來沒有這麼開心過。您的甜點,讓他們看到了世界的另一種美好。」修女溫和地說,語氣中帶著真摯的謝意。她輕輕放下手中的茶杯,目光落在葉晴疲憊卻似乎少了些許沉重的臉龐上,「您看起來很疲憊。有些重擔,一個人扛著總是辛苦。如果願意,您可以說說看。」修女輕聲開口,語氣中帶著一種洞悉人心的溫柔。
葉晴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沙啞:「我……我過去一直認為,甜點必須做到完美,才能證明它的價值,也才能證明我自己。」她將自己的童年經歷,以及對甜點近乎偏執的追求,一點一滴地向修女傾訴。那些深埋心底的脆弱與不甘,在修女溫暖的目光下,第一次被輕輕揭開。
修女靜靜地聽著,偶爾輕輕點頭。待葉晴說完,她才緩緩說道:「葉小姐,您所追求的完美,是源於愛與渴望被看見。這份心意本身是美好的,因為神是愛,神愛每個人,每個人都是獨特的。您的甜點,就像您獨特的印記,飽含著您的愛與付出。」她停頓了一下,目光落在桌上那盤孩子們做剩下的雞蛋糕上,「但您看這些雞蛋糕,它們不夠精緻,甚至有些形狀還歪歪扭扭的,可孩子們吃得非常開心。他們在意的是那份被分享的溫暖,是自己動手參與的樂趣。這份價值,或許比甜點本身更重要。」
「甜點,可以是一種藝術,但它更可以是一種傳遞愛與溫暖的媒介。」修女的聲音輕緩而有力,「藝術的欣賞需要門檻,但快樂的分享卻不需要。當您用生命去創作甜點時,那份心意已經足夠珍貴。只是,它是否一定要以最昂貴的方式呈現,才能體現它的價值呢?就像這些孩子們,他們不是因為擁有多少東西而快樂,而是因為懂得在簡單中找到滿足,並分享給彼此。因為神愛世人,愛是流動的,是無私的給予。」
葉晴的目光落在自己粗糙的指尖上,她想起自己曾經為了追求那零點幾公分的誤差而廢棄掉的蛋糕,想起陳宇口中那些「不值得」的評價。她一直以為的「完美」,將她困在了一個孤獨的城堡裡,將那些真正能帶來溫暖與快樂的人們,擋在了高牆之外。她所堅持的,究竟是甜點的價值,還是僅僅是她用來證明自己的工具?
她從未想過,甜點的「完美」可以有另一種定義。它或許不必高不可攀,不必承載著沉重的自我證明。它也可以是溫暖的、樸實的,甚至是不完美的,卻能將愛和快樂傳遞給更多的人。
「我……我好像從來沒有這樣想過。」葉晴低聲說,眼眶有些濕潤,但這次,不是絕望的淚水,而是一種被輕輕點醒後的釋然。
修女伸出手,輕輕拍了拍葉晴的手背。「心靈的富足,不是來自於擁有多少,而是來自於懂得付出多少,與人連結多少。甜點為您帶來痛苦,也為您帶來力量。或許,它正在引導您,去發現一個更廣闊的世界。您是獨特的,您的甜點也是獨特的,它可以在不同的形式裡,綻放不同的光彩。」
葉晴抬起頭,看著修女慈祥的臉龐,她的目光中閃爍著微弱卻堅定的光芒。她緩緩起身,走向角落的紙箱,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個一直被她視為藝術品的草莓千層蛋糕。
「這個……這些甜點,我可以送給你們。請您幫忙分給院裡的孩子們吧。」葉晴的聲音不再顫抖,她的臉上雖然仍有疲憊,卻多了一絲久違的真誠笑容。她這次遞出的,不再是證明自己能力的道具,而是帶著一份重新找到的,純粹的分享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