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說實話,我不喜歡把眷村說得太「文創」
它不是什麼榮光象徵,也不是文化聖地。說到底,它只是一群戰後遷徙者被安置的地方。更準確地說,它是為了安頓軍人與家屬所興建的半臨時聚落,某種意義上,它有點像「有組織的難民營」——有水、有電、有鐵門、有配給、有鄰里,但也有管制、有壓抑、有隔離。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不特別美的地方,如今卻變成很多人心中難以割捨的故鄉。
我不是要拆穿這段記憶的溫柔,我只是想說明,我們懷念的,不是那個地方本身,而是我們曾經在那裡活得很真實。
還記得小時候,傍晚天色轉暗,我們會聚在巷口的一根電線桿下玩丟沙包,一邊聽著鄰居家傳來的廣播劇聲音。那是唯一能「聽故事」的時候,孩子們往往出神的望著夕陽,不是因為懂劇情,而是因為那聲音讓人暫時忘了日子的粗糙。大人們則在圍牆邊煮晚餐,一邊喊著誰家的小孩還沒回來,一邊交換今天哪對夫妻又吵架了。
那不是設計,那是生活。不是文化,那是生存。
現在很多地方開始「復刻」眷村:老磚牆、米白色木窗、用黑體字寫著「光復」與「忠貞」的門牌,還有整齊刷新的文創店鋪與咖啡館。我並不反對保存,但我想提醒一件事:
我們現在看到的眷村,已經不是它原來的樣子。
原本的眷村,是防水不良的屋瓦、是院子裡種菜養雞、是晚餐吃別人送來的鹹菜乾、是孩子們用破布做球踢來踢去、是下雨天全家圍著小煤爐取暖、是父親有時失語地坐在小凳子上,盯著報紙上從來沒有好消息的那一欄。
我常常記得那些長夜裡,母親會叫我們早點睡,因為屋頂又開始漏水了。水滴沿著瓦縫進來,有時會順著牆根往下滲。那時候我們用臉盆接水,孩子還會比賽誰的臉盆先滿。但那並不浪漫,那只是生活。
眷村的價值從不在建築,而是在於那裡的人後來怎麼活、怎麼長大、怎麼走出去、又怎麼在心裡悄悄回來。
我常在想:如果那些孩子沒有長大、沒有走出眷村、沒有在社會裡開枝散葉,那眷村會不會就被拆掉後無聲無息?
今天我們會談眷村情懷,是因為那些在其中長大的後代,有些人成為作家、藝術家、政治人物、記者、教師。他們把自己的童年寫進文字、唱進歌裡、演成戲劇。是這些「出走者」反過來給了眷村新的尊嚴。
但如果你問我們那一代人,或者我們的父母輩,當時他們是否意識到自己正在「書寫歷史」,他們會搖搖頭。他們說,那時候哪有什麼歷史?只是想把孩子拉拔大,只是想讓一張飯桌上不要有人缺席,只是想在不確定的時代裡,過一個完整的日子而已。
我知道有人現在住在高樓公寓裡,每次回想童年,都還會記得在狹窄的小巷裡過年時放鞭炮的聲音。有人說他現在寫小說,是因為小時候偷聽大人們閒聊、八卦與回憶大陸家鄉的故事養出了一種節奏感。也有人說,他一生的理想,是做一個能讓鄰居放心的醫生——因為當年沒錢看病,他弟弟小感冒就變成肺炎,差點活不下來。
那些故事,不是英雄的史詩,但它們像一條條小水流,悄悄地穿過時間,流入今天我們的心裡。
耶路撒冷的悲劇之一,是它過度被需要代表什麼——信仰、歷史、神聖、正當性。每個人都在那裡尋找自己的答案,卻沒有人願意讓它單純存在。
眷村也有這樣的危險:當我們一味歌頌它的「融合」、「韌性」、「風味」,我們可能忘了,它其實是很多人不得不留下的選擇,是那個年代政治與地緣決定下的產物。
但也正因如此,眷村的價值不在於它「原本有多美」,而在於它讓很多普通人,在極限裡長出尊嚴與生命力。
如果說耶路撒冷是一座不斷被爭奪的聖城,那麼眷村就是一種不被期待留下,卻被記憶保留下來的碎片地景。
我們懷念它,不是因為它完美,而是因為它曾讓我們在不完美中彼此照應。
我們看見它,不是因為它值得仰望,而是因為它太像我們自己。
所以,請別再把眷村當成紀念碑。它不該被過度美化、也不該被快速遺忘。它應該被理解為——一段未竟的對話,一個還沒結束的問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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