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Source: Dr Sky Ho
晨光熹微,街市魚攤一角,鯧魚們銀鱗微閃,靜候刀俎。魚目混沌,安於這方寸水盆裡的天光雲影,全然不知上古曾有鯤族,蟄伏於北溟黝黑深寒之中。那海淵深處,無光無光,唯有無盡的幽暗是牠們全部的體溫。
北溟之鯤,其大不知幾千里也,鱗片如沉鐵的暗夜,在無光之域游弋,以靜默之身背負了整個深淵的寂寞。這混沌巨物,非為悠遊而存,乃是宇宙混沌初開時,一個龐大而沉睡不醒的疑問。其鱗片摩擦著黑暗的岩壁,發出沉悶的歎息,正是靈魂對無邊囚籠的痛感與掙扎。深不可測的幽暗是鯤的宿命,亦是人類靈魂深處那些未曾點亮的角落。
然而,鯤若僅止於巨,不過一龐大廢物。造化偏在亙古幽暗中埋下驚雷——那鯤竟於無光之域,無端生出雙翼!鱗甲如沉鐵般脫落,血肉在撕裂中重組,深淵的囚徒竟搏動起搏擊九萬里的心跳。當牠奮起生命積蓄已久的全部力量,攪動那冰寒刺骨的北溟之水,「怒而飛」——這「怒」字之中,是靈魂在逼仄幽暗中對宿命的咆哮,是生命對窒息深淵的悲壯撕裂!其翼若垂天之雲,巨翅拍開混沌,掙脫了那千萬年幽深如墓的囚籠。暗沉海水被攪碎為漫天飛沫,深海的幽囚者一躍而化為背負青天的光明使者。翼翅伸展,遮天蔽日,九萬里長空頓成其無垠疆場。莊子寥寥數筆,竟似以刀鋒刻下了靈魂掙脫枷鎖時那驚心動魄的裂變一刻。
鵬鳥御風而行,扶搖直上,浩浩乎如馮虛御風,渺滄海之一粟。天風在翼下呼嘯,雲層在翅尖翻湧。牠俯瞰蒼茫大地,城郭如蟻穴,山河似微塵。然而當雲層稀薄,九霄之上竟有凜冽寒氣如針砭骨。鵬鳥之孤影,在茫茫青天中竟顯渺小如塵。高處的自由,原來亦是無邊的荒寒與寂寥。
有人立於南山之下,仰觀鵬鳥絕雲氣、負青天之姿,竟嗤笑其勞形:「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此人目光所及,不過草間跳躍的斑鳩與麻雀,其心志拘泥於簷下枝頭,丈量世界的尺度便是自己翅尖的尺寸。彼等安知,鵬鳥的振翅,非為抵達某個確鑿的南溟,而是靈魂對囚禁的最終背叛?那高飛,本身就是生命對自身極限最壯烈的超越。
那街市魚攤上,銀鱗的鯧魚在淺水盆中翕動著鰓,渾然未覺。而我輩凡人立於天地之間,何嘗不是盆中一鱗?誰又敢斷言,這血肉皮囊之內,未蟄伏著一尾幽暗北溟之鯤,或一隻渴望撕裂蒼穹之鵬?宇宙混沌初開之時,造物主或許曾於每一粒微塵中,都藏下了一顆驚雷。
鵬鳥背負青天,御風南徙。那永恆的南溟是否可及,竟成懸題。正如夸父逐日,精衛填海,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其行跡已刻入蒼穹,成為靈魂不滅的圖騰。肉身所困,心志卻可逍遙遊於無極。鵬鳥高飛的身影,早已將一種睥睨桎梏的姿態,烙入仰望者的血脈深處。
當巨翼攪動深海的沉淵,當鱗片在撕裂中化為垂天之雲,那不僅是形態之變,更是生命對宿命最悲愴的突圍。你我皮囊之內,皆有無聲的北溟在湧動。當靈魂深處某粒蟄伏的驚雷驟然炸響——
敢問盆中銀鱗,焉知己身非鯤?敢笑九霄孤影,安知我非鵬?
鵬鳥之翼掠過的蒼穹,留下的是對每一個「不可能」最銳利的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