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待得好好的,在那溫暖、能聽見母親心跳的洞穴裡,一聲一聲地數著心跳,數著日子。偶爾響起細胞移動的聲音:白血球、紅血球、神經液——我很清楚,那是我的大我在流動。
這一世,我的母親是美麗動人的女人,莊嚴,一顰一笑都帶著神聖的光輝,是我將赤誠熱愛的形象。我一邊輕轉身體,撫弄著自己的臍帶,等待將要到來的時刻。我默念著:「等等要見到媽媽了。」
扭轉與推壓之間,我被擠進那微小的通道,緩慢探出頭來。保持微笑、閉氣、提醒自己:故事要開始了。生命被奮力推動,我開始呼吸、啼哭,照著流程啟動了這具新身體。發出最稚嫩的「阿──」,以心跳的頻率,連結著宇宙的波動,又完成一次投生。眼睛還睜不開,卻先看見白衣觀音撒下淨水,慈悲的聲音在心中響起:
「這一世,記得好好道別。」
我輕輕點頭。這是我一叩一求得來的機會。在漫長的地球轉生歷劫中,我曾把一切當作遊戲,放蕩不羈。既然萬物皆為神之延伸,何處不莊嚴?我自認內心清淨,可以為所欲為——曾投生為儀式魔法的編纂者,讓召喚基礎元素的法則,變得繁複而多餘。
也曾任性玩弄他人對我的投射與想像:「讓我為你立下大破大立的傷痛吧。」
直到有一天,我回首望去,神所賦予我的滋養已逐漸黯淡。我的母親憔悴無力,父親憤怒固執——離神所賦予的全知全能越來越遠。那晚,在我上一世閉眼之前,白衣觀音促膝而坐,慈悲卻又嚴肅地說:
「在你輕慢地對待每一份神性的過程中,這些因緣終將匯聚為你父母的模樣。那正是你神性在世間唯一的映現,記錄了所有恐懼與擔憂,也不斷擴大分離的痛苦。」
我辯解道:「但不是諸法非相嗎?」
祂只是沉默。然後,祂將我累世造下的影像解壓縮開來給我看——那一個個善待我的人,我稱之為『角色』的人,他們哭泣、痛苦、難過、死亡。
觀音終於問我:
「如果是你,你會如何出離?」
不待我回答,祂仍溫和說:「這會是你下一次的主軸了。」
輕慢心。
我的傲慢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主宰我行動的頻率。善意都是福報的變現,有點茫然何時變成一個生意人?我輕聲回知道了,讓我來回收這一切吧。
剛歷經巨大疼痛的母親抱起我,她充滿溫暖地輕聲喃喃:「我的寶寶。」
我經不起睡意,眼睛一閉一睜,頭靠在母親的懷裡,心裡回應:讓我好好照顧你吧,我的母親。
感受著這具身體,對母親巨大的依戀、愛,與永不分離的渴望,我決定——先睡一覺。 這樣累人的腳本設定,還有時間慢慢梳理。成長周期持續運行,我開始變成一個看不見母親就崩潰痛哭的孩子─多生累世造成別人巨大苦難的回流。不要走,別離開我,別背叛我,你是我的唯一。
我一邊哭一邊清明地懺悔,道歉,感受分離的痛苦,貫穿全身而難以自持的樣子。浮現許多過往的愛人、孩子、朋友、父母,痛哭求我別走的畫面。而我又是怎麼做的呢?起身,淡淡說一句:「處理好你的情緒,這不是我的責任。」推開門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多帥氣,瀟灑,現在角色對調,我雖然非常頭痛哭不停的自己,但我也還是停不下來,受他人之痛的流程總是如此周到。於是我的母親面對我永無止境的哭泣聲,面露難色,仍堅定地說:「明天就回來了。」悄聲關上大門,留我在空無一人的昏暗房間中啜泣,終於哭累了就漸入夢境。
夢裡見白衣觀音,我稍嫌煩惱,問:「我看起來要哭到小學了。」
觀音和平地回:「已是重罪輕報。」
我微嘆口氣,看著一起入夢的尿布,照這個沒安全感的勢頭,大抵也要穿到小學了。
醒來,哭泣,醒來,終於捱到小學淚水流盡。一上學也沒人要跟我玩——可以想像,我過往拋下太多人了。把所有人當作我人生的配角,這一回沒人想理我,也可以理解。
但回家看見媽媽,仍擋不住這年齡想哭的衝動,哽咽著說:「媽媽,都沒人要跟我玩。」
在廚房忙碌的媽媽,隨口回了一句:「過一陣子就好了。」
我心裡知道可能不只一陣子,又想哭了。默默走回房間打坐,一邊感受湧動全身的情緒,苦的當作吃苦瓜;樂的想像成糖份入賬。把情緒化學化以後,感覺好多了。上學沒朋友的好處,可以先跑孤獨感的因緣。
不斷將所有感受懺悔,淨化,交託,迴向給世界上有相同苦難的眾生,紊亂的生物激素終於開始穩定,完全無法控制的五感變得穩定多了。同時在心識裡擴展,釐清同學之間的前世糾葛─這個欠錢,那個歉一句道歉,鄰桌我曾栽贓她作弊。
忍不住對天碎念:「全部都坐在離我最近的位置呢。」默默念一句南無觀世音菩薩。
清涼微風撫過臉頰,我認命持咒迴向給所有的同學。
隔天重新入班,原本對我充滿敵意與疏遠的同學,似乎和諧多了,鄰桌從書包裡拿了一塊糖給我,立馬補充:「每個人都有。」
我微笑道謝,拿出媽媽切好的蘋果:「一起吃嗎?」
看見同桌插起一塊蘋果,我暗自鬆了口氣,心裡再度默念:南無觀世音菩薩。
這次轉生,只能祈請觀音陪我通關了。願我所見皆善,懷著感恩與服務的心,照顧從我心識延伸出去的所有眾生。
我看著她,小聲地說了一句:「之前對不起啊。」
翻開課本,心裡知道:要道歉的人,還有很多。一個一個慢慢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