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也納的冬夜特別靜,靜得像是整座城市都陷入某種潛意識的沉眠。 診間裡只剩壁爐的聲音,木柴斷裂時發出低沉的啪嗶聲。佛洛伊德坐在扶手椅裡,眼神凝視著面前的年輕人。 「你昨晚又夢見自己溺水?」他語氣平和,像是在湖面上撒下一圈漣漪。 對面那人點點頭,手指緊緊扭著帽沿。「水很深。我掙扎、踢腿,但越掙扎,水就越冰。然後,我看見一張臉……是我母親的。」 佛洛伊德筆下不停。「你怕你母親?」 「我……不是怕。她要求很多。要我完美,要我體面,要我像個紳士。」他低聲道:「我總覺得自己不夠好。」 佛洛伊德輕輕一笑,點點頭。「那是你的超我在說話。」 「超我?」 「人的內心就像一座冰山,」佛洛伊德說,語調緩慢但有力,「你現在能意識到的,只是那座冰山上露出水面的部分。那是你的自我,用來處理現實,讓你在人前體面、在母親面前服從。」 「那我夢裡掙扎的那個自己呢?」 「那是你的本我,」佛洛伊德眼神銳利,「你的慾望、你的衝動,渴望自由、渴望逃離束縛,甚至……渴望對抗她。但你壓抑了它們,它們沉在水下,變成冰冷的潛意識,在夜裡化成夢境,找你算帳。」 他頓了頓,「而你的母親——她已經不需要親口責備你了,你的超我已經把她的聲音變成你內心的審判官。」 年輕人緩緩抬起頭,額上滲著汗。「那我該怎麼辦?」 佛洛伊德微笑著合上筆記本,語氣像是深夜裡不散的煙。「讓本我說話吧。從今天起,你來這裡,不需要禮貌,也不需要答案。你只要說,想到什麼就說,像夢一樣說出來。潛意識會領我們找到冰山底部——真正的你,就藏在那裡。」 那天之後,亞當開始習慣每週一次的「自由聯想」。 一開始,他什麼也說不出來。只覺得那張診療椅像個審判席,一坐上去,就會被看穿。 「說什麼都行。」佛洛伊德點燃一根雪茄,坐在暗紅皮沙發的對角,聲音穿過煙霧,「就當你是在和你自己說話。」 他閉上眼。 第一天,他說的是童年的遊戲——躲在窗簾後面不肯出來,因為外頭有爸爸在罵人。 第二天,他說起十六歲那年偷親表姐,然後整整兩年都覺得自己是個惡魔。 第三天,他終於說出了母親的一句話: 「像你這樣的人,是配不上成功的。」 然後他哭了。 --- 「那個聲音,」亞當低聲說,眼眶還紅著,「一直在我腦子裡。我越努力工作,就越覺得我只是想證明給她看……我不是廢物。」 佛洛伊德的聲音像從地底傳來:「那不是她的聲音,是你的超我。」 「我的……?」 「你的心,早就把她的標準變成法律,讓你自己的良心替她審判你。」 亞當呆住。良久,他咬牙問:「那我該怎麼反抗?」 「你已經開始了,」佛洛伊德目光深沉,「你坐在這裡,讓那個被壓抑的你說話。那個你,是本我。」 亞當眼神顫了一下。 「想吃就吃,想愛就愛,想罵就罵——那是真實的你,卻被你訓練的自我壓在地底,因為你害怕違反規則,害怕讓超我失望。」 佛洛伊德站起身,走到窗邊:「但只有當三者開始對話,你才會完整。」 --- 那晚,亞當夢見自己站在海中央,水面漂著三張臉: 一個野獸模樣的自己在咆哮,眼中燃燒著渴望; 一個西裝筆挺的自己坐在法庭裡,冷冷計算下一步; 還有一個,他不敢直視的自己——披著他母親的語氣、拿著一面鏡子,逼他看見失敗的自己。 當他醒來時,手心濕冷,心跳如鼓。 但他笑了。 因為他終於知道,那些不是夢。 那是他自己的內戰——人格的戰爭。
亞當開始習慣失眠。 他總是在凌晨三點醒來,像是有什麼東西,從地底爬上他的胸口。他會坐在床上,喘氣,汗涔涔,就像剛從冰湖裡撈上來一樣。 那晚,他又夢見自己走進母親的舊公寓。門沒關,他一腳踏進去,客廳空盪盪的,牆上那幅舊畫還掛著,傾斜地像是歪了好幾年。 「你回來了。」 熟悉的聲音從房間深處傳來。亞當轉身,卻沒看到人。他往裡頭走,每走一步,腳下的地毯就變得更黏、更濕。他看見一扇門,門後有微光。 他伸手推開—— 門砰地關上。從裡頭。 他站在原地,耳邊回響起一句低語: 「你怎麼還沒照我說的做?」 --- 醒來後,他走進診間,第一句話就是:「我是不是生病了?」 佛洛伊德沒有回答,而是抬手指了指他的胸口:「你覺得壓著你的,是什麼?」 亞當沉默了好久。 「我想……是羞恥。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只要想做什麼,就會有個聲音告訴我——那是不對的,是骯髒的,是失敗者才會做的事。」 「你抗拒它嗎?」 「我壓住它。我試著當一個『正確』的人。」他嘆氣:「但它總會偷偷跑出來……在我疲倦、失控、夢見她的時候。」 佛洛伊德點了點頭。 「那就是壓抑。你把衝突埋進潛意識,但它不會消失。它會換個形式——夢、錯誤、失言,甚至身體的痛。」 亞當瞇起眼,像是在抵抗。 「你這些年的耳鳴、背痛、莫名的疲勞……」佛洛伊德繼續說,「都是你內心被關起來的本我,不甘地撞牆時發出的聲音。」 「那我要怎麼辦?」亞當終於問,「我不能一直做夢。不能一直靠你解夢。」 佛洛伊德走向窗邊,拉開窗簾,陽光灑進來。 「你不需要我來解夢,你需要打開那道門。」 「門?」 「是的。」他轉過身來,聲音緩慢,「那扇你夢裡總是被關上的門——是你親手關的。你曾經為了生存,為了取悅母親、社會、自我形象,選擇關上。但現在……你可以選擇打開它,去看看門後的你,是什麼模樣。」 --- 當天下午,亞當沒有立刻回家。 他在公園長椅上坐了兩個小時,聽著小孩的笑聲、狗的吠聲、遠方樂團在彩排。 他的手指摩擦著掌心,眼神空洞。 「我敢嗎……?」 他低聲問自己。 風拂過,他突然想起一句話——是佛洛伊德那天說的: 「真正的勇氣,不是壓抑,而是允許自己承認曾經渴望過。」 亞當閉上眼,像是站在某道無形的門前。 然後,他抬起手,輕輕地,敲了一下。
咖啡灑了。 亞當望著地上那灘棕黑色液體,一動不動。手指還維持著剛剛用力過猛的姿勢,杯子滾到桌腳邊,碎了一半。 女同事茱莉蹲下身幫他撿碎片,一邊說:「你最近還好嗎?感覺你很緊張。」 他乾笑兩聲:「我哪有。只是你們把事情搞太複雜了。」 她怔了一下。 「我是說……」他語速忽然加快,「那個報表不是我的問題,我只是按照流程來的,是前面有人沒有把客戶名單分類清楚。我只是收尾。」 茱莉皺眉,但沒說什麼。 亞當走回座位,手掌卻止不住微微顫抖。他死命盯著螢幕,像是只要夠用力,就能把那些指責與不安壓進視線深處。 --- 診間裡,佛洛伊德放下手中的雪茄。 「你在否認。」 亞當搖頭:「我只是在說事實。」 「不是你說話的問題,是你情緒的方式。」 亞當冷笑:「你是說,我應該承認那是我錯?但明明是別人出包,我只是被波及。」 佛洛伊德坐直身子,語氣微沉:「你認真相信,整件事都和你無關?」 沉默。 「你不是在解釋過程,而是在合理化你不想被責怪的感覺。」佛洛伊德繼續說:「你害怕再次被當成失敗者,就像小時候你摔破花瓶、你媽一句話都不說,只是搖頭轉身離開的那種沉默。」 亞當臉上的肌肉僵住了。 「你那時學會了什麼?」 「……」他低聲:「錯了就沒資格留下來。」 「所以你開始習慣先推開錯誤,哪怕只是別人皺眉都會讓你焦慮。」 佛洛伊德語氣變柔:「這不是你的錯。但你現在的反應,是從那時延續下來的自我保護。這種機轉,叫做否認與投射。你把自己內在的不安,推到外面的世界,讓它們看起來像別人的責任。」 --- 亞當低下頭,想起自己剛才對茱莉說的話,像利刃那樣繞回來劃過喉頭。 「……她只是想幫我。」他喃喃。 佛洛伊德點頭:「你開始看見了。」 「我是不是個……糟糕的人?」 「不是。你只是用了舊的防衛方式,去處理新的情緒。」 「那我要怎麼改?」亞當的聲音像是撕裂:「我不能再這樣推開所有人了。」 佛洛伊德站起來,走到他身邊,輕輕拍拍他的肩。 「下次當你想說『不是我的錯』時,試著問自己——我到底在怕什麼?」 --- 那天晚上,亞當沒加班。他回到家,洗了碗,也沒有開手機。他坐在陽台上,看著對街便利商店的霓虹燈閃爍,像是某種訊號。 他終於聽見自己內心那個聲音,不再像法官,也不是母親的口氣,而是某個少年的自言自語: 「我好像只是怕沒人要我了。」這是亞當第一次,不設鬧鐘地醒來。 陽光沿著百葉窗的縫隙,一束束灑在他臉上。他沒有像以前那樣立刻翻身查手機,也沒有焦躁地起身整理衣領。他只是靜靜地躺著,感覺心跳平穩地與窗外的鳥鳴共振。 沒有要趕的簡報,沒有要解釋的錯誤,沒有誰在門外敲著牆。 只有他自己,還活著。 --- 那天,他主動約了茱莉。 不是為了報表,也不是要「澄清什麼」。 他只是坐在她對面,點了杯熱可可,然後低聲說:「我之前語氣不好,對不起。」 茱莉愣了一下,但沒生氣。她只是笑笑:「我知道你那天壓力大。」 「不只是壓力,」他抿了口可可,感受到甜味在舌根緩慢化開,「是我太怕承認自己也會搞砸。」 茱莉看著他,沒有多問,卻微微鬆了口氣。 這一刻,亞當忽然覺得某種無形的繃帶鬆開了。那條在他心裡勒得太久的線,終於放開了。 --- 回到診間,佛洛伊德翻著他的筆記本,邊寫邊問:「最近怎麼樣?」 亞當靠在沙發上,笑得輕鬆許多:「我在學習和那三個自己相處。」 「哪三個?」 「那個想要自由的小孩,想要認可的大人,還有那個老是拿尺量我是否合格的……母親的影子。」 佛洛伊德停下筆,抬頭看他。 亞當繼續說:「以前我以為,他們必須打架,贏了的才是真的我。但現在我想,也許我能讓他們坐下來——像家庭會議一樣,輪流發言。」 佛洛伊德微笑了,像是看到一顆久違的種子終於發芽。 「這就是整合的開始。」 亞當想起最近一次的夢:他再次走進那間老公寓,門依舊微掩。但這次,他沒有伸手推開,而是敲了三下。 門緩緩打開,裡面沒有人,只有一面鏡子。 他看見裡頭的自己,頭髮有點亂,眼神倦倦的,卻沒有回避。他第一次沒有責備那張臉,也沒有轉頭逃走。 他只是伸手,碰了一下鏡面。 那鏡子沒有碎,也沒有吸走他。 只是靜靜地,把他原樣還給了他自己。 --- 那天離開診間時,亞當走過街口的廣場,望著人群、孩童奔跑、老人曬太陽,竟也覺得這一切不是那麼吵雜。 他慢慢發現,世界沒有逼他改變。 真正逼他不斷改變的,是他自己。 或者更準確地說——是那個,從來沒人聽他說過話的本我。 --- 【章末語】 人格,不是單一的面具,而是一場長期的對話。 而療癒,不是讓我們忘記誰曾經讓我們受傷, 而是終於敢回頭擁抱,那個曾被我們遺棄的自己。
亞當再次遇見那個實習生是在週五傍晚,整棟辦公室只剩他們還亮著燈。 女孩的肩膀像是快要塌下來,電腦螢幕上的 Excel 表格閃著不協調的紅色,像一道道錯誤訊號。 「要幫忙嗎?」亞當問,語氣沒帶指責,也沒有他自己都沒發現的那種上對下的語氣。 她抬起頭,眼圈泛紅:「對不起……那個資料我算錯,主管今天早上已經罵過我一次了……我不想再被當成沒用的人……」 亞當靜靜坐下,沒有立刻回答。 他記得幾個月前的自己,說出口的每一句話都像拿來防禦用的盾,目的是讓別人看不見他真正害怕的地方。他太明白這樣的語氣,是來自一種深埋心底的恐懼: 「我不是錯了,我是壞掉了。」 --- 「你知道嗎,」他開口,「我第一年來的時候,把整個年度預算的公式搞反。當時我也覺得完了。覺得自己要被丟掉了。」 女孩抬起頭,眼神有些驚訝。 「但現在我知道,那些錯不代表我沒價值,只代表我需要有人願意多教我一次。」 他頓了頓,語氣像冬末初融的雪水:「我不會罵你,我也不會幫你蓋過錯。我只是坐在這裡,陪你面對這個錯,一起把它改掉。」 --- 夜色漸濃,辦公室外的街燈一盞一盞亮起。 女孩終於放鬆地笑了。 那一刻,亞當像是聽見自己心裡有一道冰層悄然裂開,不是崩塌,而是融化。從前那個在母親背影後學會討好與防衛的孩子,如今終於長出了自己的聲音: 不是為了保護自己而說話,而是為了連結。 --- 回家的路上,他走過一個街角,無意間聽見一位母親對孩子說:「不可以這樣!你這樣做,別人會不喜歡你。」 小孩低頭不語。 亞當忽然停下腳步。 這句話他太熟悉了。 熟悉到像一種毒藥,包裹在糖衣裡,被餵給每一個原本想誠實表達的小孩。 他轉過身,看著那對母子漸行漸遠,沒有介入,也沒有責備。他只是默默地在心裡說了句話—— 「我知道你不是壞孩子。你只是被太多人告訴要乖。」 --- 【章末語】 從自己走出來,去看見別人, 是人格整合後的第一步。 學會溫柔地看待他人的掙扎, 正如你終於能溫柔地理解, 那個曾在夢裡溺水的你—— 其實只是太久沒被聽見。
她叫蘇菲亞。 第一次見面是在朋友聚會,她穿著一件深色襯衫,素顏卻氣場強烈,笑的時候不看你,話卻總能打進你心裡最軟的那個位置。 「你平常都不講話嗎?」她問,語氣像開玩笑,又像審問。 亞當抿唇一笑,回道:「我只對……聽得懂的人說話。」 蘇菲亞挑了挑眉,眼尾勾起:「那我應該還算有救?」 就是那一刻,亞當心底某個地方,被輕輕劃開。 --- 他們開始見面,聊書、聊電影、聊彼此的童年與疲憊。 蘇菲亞說她從小就被當作榜樣,「我成績太好,沒人關心我快不快樂。」 亞當聽著,有點恍神,因為這話像極了他的母親對他說過的:「你能做到,不代表你可以出錯。」 他知道他正掉進一個輪迴。 他知道這樣的女人,獨立、理性、疏離──正是他從小熟悉卻得不到的人格原型。 但潛意識裡,他仍然渴望: 如果這次她留下來了,是不是就代表我終於值得? --- 第三次約會那晚,他帶她走過一條光線昏暗的巷子。 她忽然問:「你會害怕太親近別人嗎?」 亞當停住。 「怕什麼?」 「怕自己會變得不像自己,怕如果被討厭,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說完,低頭蹲下去撫摸一隻巷口的貓,像是在逃避他的回答。 亞當沒有說話。他看著她的背影,卻想起另一個人──他七歲時畫了一張畫給媽媽,媽媽只看了一眼,說: 「你應該畫得更乾淨一點。」 --- 他送蘇菲亞回家後,一夜未眠。 第二天,他走進診間,低聲說:「我想逃跑。」 佛洛伊德放下筆:「你發現了?」 「她越靠近,我越覺得自己快要失控。不是因為她壞……而是因為我太怕她像從前的人一樣,在我交出全部之後,轉身離開。」 佛洛伊德輕聲道:「那不是她,是你的重複強迫。」 「你把一個新的她,當作舊劇本裡的演員,然後在恐懼中重演你早就背熟的劇情。」 亞當垂下眼,聲音沙啞:「那我是不是……不配談感情?」 「你配,只是你要先允許自己不是演員,是導演。」 --- 那晚,亞當寫了一封沒寄出的訊息: > 蘇菲亞, 如果我有時沉默,不是我沒興趣。 是我正在跟內心某個怕你離開的孩子談判。 他很吵,但我正在學會安撫他, 不是靠讓你留下, 而是讓我自己,不再離開自己。 --- 【章末語】 愛,不是尋找那個不會讓你受傷的人, 而是當熟悉的傷再度逼近時, 你終於不再躲,而是轉身,抱住自己。
蘇菲亞說她要出差,一週。 很普通的一句話,卻在亞當耳中掀起一陣莫名的潮水。他點頭說「好啊,注意安全」,然後笑著吻了她的額頭,像沒事人一樣。 她走後,門輕輕關上。 那一聲,卻像一場重演。 --- 他開始做夢。 夢裡,他七歲,站在門邊,媽媽提著包說:「只是幾天,很快回來。」 他問:「你會帶我嗎?」 媽媽搖頭:「你留在家裡比較乖。」 門關上,沒有再開。 那幾天他發燒、嘔吐,一直等到第四天凌晨才有人敲門——但那不是媽媽,是鄰居太太。媽媽延後回家了,電話也沒打通。 他沒說話,只是爬回床上,蓋住耳朵,告訴自己:不要再問「你會不會回來?」 --- 診間裡,他說出這段故事時,聲音淡得像風化過的照片。 「我以為我早就忘了,」亞當說,「但只要她一說『我要離開幾天』,我就會開始數字、排列、檢查訊息時間……我像個失控的演算法。」 佛洛伊德沒有插話,只是靜靜聽著。 「我不是不相信她會回來,」亞當握著膝蓋,聲音顫抖,「我是不相信我值得被回來。」 一陣長長的沉默後,他問:「你說過的那個……重複強迫,是不是連這種等待,也是一種?」 佛洛伊德點頭:「是。你試圖在類似的情境裡找回控制權,期望這次結局會不同。」 亞當苦笑:「但我每次都在關門聲裡先輸了。」 --- 三天後,蘇菲亞傳來訊息:「下飛機了,想你。」 亞當沒有立刻回。 他打開一個草稿檔,在手機裡打下幾行文字——這次,他不再隱藏,也不再用冷靜的語氣包裹真相。 > 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如果我有時情緒太滿,不是因為你做錯什麼。 是因為,有個小小的我,還在學習相信「有人離開,會真的回來。」 而我想給他一點時間,也想邀請你一起,陪他等門再打開那一刻。 他按下傳送。 手指微微顫抖,但心口卻出奇平靜。 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不用「讓你走吧」或「我沒事」來結束一段連結。 --- 那晚,蘇菲亞回訊了。 > 「我在的。」 「你可以慢慢來,我不會因為你有裂縫,就掉頭離開。」 「我會在門外,等你自己打開。」 亞當盯著這句話,像在等什麼崩塌。但什麼都沒有崩塌。 有的,只是他胸口微微泛熱,眼眶浮濕。 他終於知道,當你願意說出那個害怕被遺棄的自己時,世界也可能溫柔地說: 「我沒有要走。」 --- 【章末語】 分離焦慮不是懦弱, 它是記憶裡那個小孩, 還沒等到那一扇門再打開。 而療癒從來不是「讓別人留下來」, 而是學會自己打開門, 承認你值得——被等、被愛、被記得。
關係最難的部分,不是開始,而是當熱度降下後,你開始聽見彼此內心真正的聲音。 那天晚上,他們只是為了一點小事起了口角——蘇菲亞忘了回一則訊息,亞當沒有表現出生氣,卻整晚冷淡。 她敏銳地察覺:「你是不是不開心?」 他說:「沒有。」 她沒再追問,但氣氛一下子凍住了。 兩人沉默地在沙發上坐了十分鐘,空氣像被凍成水晶,連呼吸聲都聽得見裂痕。 直到她開口:「你可以生氣的。你不用一直當好人。」 亞當抬起頭,眼神像被什麼刺了一下。 「我不是不想生氣,」他低聲說,「是我怕我一生氣,你就會覺得我……像我爸。」 --- 佛洛伊德曾說,人類的心理驅力除了生之本能(愛、連結、創造),還有死之本能(毀滅、分離、自我攻擊)。這兩種力量並存於我們每一段關係裡。 亞當感受到那股「想摔門而逃」的衝動不是偶然,而是來自內在的深層恐懼:當我越愛你,我也越靠近我曾被傷害的記憶。 這種靠近讓人顫抖,甚至讓人想用傷害,來換一點控制。 --- 第二天,他回到診間,對佛洛伊德說:「我想親近她的時候,心裡會有一個聲音說——現在推開她,你就不會被拋下。」 佛洛伊德緩緩地道:「你不是不想被愛,而是還沒學會在愛裡活下來。」 「我怕自己太黏人,怕太多情緒會嚇跑她。」 「那不是情緒太多,是你一直沒有學會怎麼承受靠近。」 亞當靜靜地坐著,許久才開口:「我想學。」 --- 當晚,蘇菲亞來他家。 兩人沒有馬上說話,只是安靜地煮了鍋熱湯,像在為彼此留下沉默的空位。 吃到一半時,亞當忽然抬頭,聲音輕得像怕驚動什麼: 「如果有時候我故意說些傷人的話……你可以提醒我,那不是我真正想說的。」 蘇菲亞看著他,一字一句回道:「我知道。你想說的,其實是:『我好怕失去你』,對吧?」 那一刻,他再也撐不住眼底的濕意。 他終於明白,在真正成熟的親密裡,愛不是要完美,而是要誠實。 --- 【章末語】 我們在愛中掙扎,不是因為不夠靠近, 而是靠近太久,只學會了如何逃跑。 真正的連結,不是沒有衝突, 而是當你想傷人時,有人能聽見你其實只是想被擁抱。
春天來了。南邊的風比過往柔一點,亞當發現自己也一樣。 公司安排了新任務——一場跨部門簡報,由亞當代表工程部門主講。他一開始想拒絕,直覺是「我不是那種能在一堆陌生人前說話的人。」 但他頓了一下,忽然聽見那句老話在心裡浮現: 「你不是那種人」——是誰定義的? 是過去?是媽媽?是自我設下的安全線?還是那些說過「你太安靜,不適合當領導」的人? 他忽然想試著,從這句話後退一步。看看,如果不是「不是那種人」,那他可能是什麼? --- 那週,他跟蘇菲亞說:「我接下了一場報告。」 她驚訝地挑眉:「你?願意講?」 他笑了笑:「我不知道自己講得好不好,但我想試一次不逃的感覺。」 她沒有鼓勵他,只是伸手握住他放在桌上的那隻手,輕聲說:「這樣的你,很好。」 --- 簡報那天,他站在講台上,手心溼得像剛洗完澡。 簡報開場幾秒,他講話卡了一下,然後深呼吸,說出一句讓台下輕聲笑出的話: 「各位好,我是亞當,我今天會負責講這個報告……不過放心,我不是來催眠大家的。」 笑聲像針灸一樣放鬆了全場,也放鬆了他自己。 那一刻,他不是在證明自己,而是在與世界對話。 --- 那天傍晚,他回到佛洛伊德的診間,靜靜坐下。 「今天我不是來談問題的,」他開口,「我只是想記下:我有能力選擇我想成為的樣子。」 佛洛伊德點頭,語氣一如往常:「你不是變了,而是終於允許自己不只是『某一種人』。」 --- 亞當走出診間時,街邊的海報被風吹得翻起一角,露出下面一行字: > 「Being whole doesn't mean being perfect. It means being real.」 「完整不是完美,而是真實。」 他盯著那句話,忽然笑了。 這一路走來,他不是在學會變強,也不是變善良。 他只是,慢慢學會不再對抗自己的存在。 --- 【章末語】 人格的成熟,不是你變得像誰, 而是你終於停止用過去定義自己。 你可以安靜,但也能發聲; 你可以害怕,但也能選擇留下。 你不是某一種人, 你是願意繼續選擇的人。
那天早上,手機響了。 亞當正準備出門,接起電話時,才聽見那頭只說了三個字——「她走了。」 他的母親。那個讓他一生都在學著「怎麼靠近卻不受傷」的名字。 亞當站在原地,手垂在身側,手機沒有掛斷,世界像被拔掉音量的影片,靜到讓人耳鳴。 --- 奔喪那天,他回到老家,一座山城小鎮,空氣裡的每一道風都帶著過去的聲音。親戚們忙著準備,他卻站在門口,像個多餘的客人。 直到他走進那間熟悉又陌生的臥房,看到母親最後留下的東西:一只舊抽屜裡的信封,上頭寫著他的名字——「給亞當」 他沒有立刻打開。 而是坐下來,把手覆在信封上,閉起眼。 腦海浮現的不是她罵他的畫面,不是考試分數被責備的記憶,不是那句句讓他學會壓抑與自責的語氣。 是她某天深夜替他蓋被子的身影。她以為他睡了,但他聽見她對空氣輕聲說了一句話: 「你要乖,這樣才不會有人不要你。」 --- 他打開信封。 裡面只有幾行字,筆跡很不穩: > 亞當, 有些愛,我不知道怎麼說。 我只能教你怎麼「安全」地活。 如果那讓你痛苦……對不起。 但我從來不是不愛你, 我只是太怕你受傷,才不敢讓你太自由。 我沒教會你怎麼愛自己, 請你教我自己來不及學的那部分—— 就當作,這是我們最後一堂課。 --- 那天深夜,亞當回到旅館,打了一通電話給蘇菲亞。 他說:「我剛從殯儀館出來。今天是她下葬的日子。」 她在電話那端沒說話,只是等著。 亞當的聲音顫著說: 「我以前一直想讓她認同我,想成為她要的樣子。但她最後只說了一句話——『你活下來,比什麼都重要。』」 蘇菲亞輕聲:「那你現在想怎麼活?」 亞當沈默了幾秒。 「我想自由地活,也想真實地活。我不會再用她的期待剪自己的翅膀。」 他頓了頓,又笑著說: 「我想,從明天起,換我教別人怎麼愛自己了。」 --- 【章末語】 有些和解,不在言語裡, 而在你選擇了不再複製那場傷害。 你終於明白, 「成為誰」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現在願意為自己活一次。
天氣轉暖了。 亞當站在演講廳的後台,手上拿著一份講稿,卻沒打算照著念。 這不是他第一次站在台上,卻是第一次──他受邀以心理諮詢志工的身分,對一群高中生講述:什麼是情緒、什麼是壓抑、什麼是「那個無聲的我」。 燈亮起,他走上台。 「我今天不是來告訴你們怎麼變強的,」他一開始就這麼說,「我是來告訴你們──你們已經很強了,因為你們撐著自己活到現在。」 底下很靜。 他停頓幾秒,笑了:「我以前也以為,只有不哭不怕不亂的人才是成熟。但後來我學會,成熟的人,是敢說『我現在很亂,但我會陪自己走過去』的人。」 --- 演講結束後,有一個男孩走來問他: 「老師,你看起來很穩。你以前也怕過嗎?」 亞當彎下身,語氣溫柔: 「我以前每天都怕自己哪句話說錯、哪個表情被誤會,怕失敗,怕被人看到真實的樣子。」 「那你後來怎麼辦到的?」 亞當想了想,說: 「我後來決定……就算跌倒,我也要用自己的名字站起來。不是媽媽的,不是老闆的,不是社會的──是我自己的。」 男孩點點頭,眼神微微發亮。 --- 幾天後,亞當收到蘇菲亞寄來的一張明信片。 > 「我到了冰島。海很冷,風很野。 但我想起你說過:『真正的自由,是能讓恐懼共處。』 我在這裡,也把那個怕冷、怕黑的自己,帶來了。 他現在正在雪地裡笑──不是因為他不怕了,而是因為你教過我, 我們都值得完整活一次。 等我回來,一起泡湯。」 亞當把那張明信片貼在牆上。牆上已經貼了很多──學生的紙條、自己的便簽、母親最後那封信。 他看著那面牆,覺得自己像一座冰山──不再沉在水底,而是浮出水面,站在陽光底下。 他終於不再害怕別人看見全貌。 因為他知道: 他就是這樣被愛著,也值得這樣愛人。 --- 【最終章章末語】 我們花了好多年,學著「怎麼成為那個別人會喜歡的人」; 但真正的自由,是當你願意說—— 「我就是我,我還在學,但我不再隱藏。」 從冰山底下走出來的人,不會再輕易沉沒。 因為他知道:他是自己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