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響神鐘

神曆七紀·冬末 寂靜。 聖曦神殿沉入絕對的靜止。風，凝固。空氣，如凍結的水晶。艾黎跪在像牙石階上，祭袍的粗糙感，是此刻唯一的觸覺。他手中，緊攥著那條褪色的綠絲繩──時間褪去了顏色，卻沉澱了某個夏日午後的溫度。一抹柔軟的遺痕。 不是衣帶，不是頭飾。只是那年春戰結束，硝煙與塵埃尚未落定。她俯身，髮梢的陰影幾乎觸及他的鼻息。草藥與汗水的氣息，混雜著血腥。一個無心的布結，繫在他手腕上。他從未歸還。從未解開。指腹的摩挲，將結痕磨得平滑，彷彿是她肌膚烙下的、永不冷卻的溫痕。 蕾莉亞。黎明與永生的掌火者。神性鑄就的王座，冰冷、高懸。他，是萬千信徒中一粒微塵，註定被神輝遺忘的名字。然而，那一夜的天光落入她眼底，折射出的，卻是一種與神性無關的柔光。一種近乎凡俗的、私密的暖意。 那光，是火種。點燃他靈魂的乾柴，燒成灰燼。餘燼裡，日夜煎熬。他帶著這灼痛，活著。 他逃離了信仰，像拋棄一件蒙塵的舊衣。遠赴北境礦區。爐火熾烈，鐵砧轟鳴。他將滾燙的思念，反復捶打、冷淬，嵌入每一塊沉默的鐵器。他嘗試遺忘。娶妻。生子。在人間煙火裡築巢。然而，每個深夜，她的聲音穿透夢的薄紗。帶著慵懶的、微黏的質感，纏繞上他的聽覺。低語著，呼喚他回去。 「若我能為她死，便是自由。」 夢囈。上百次。每次，都像滾燙的烙印，燙在心口。隱密的痛楚，帶著快意的烙印。 教廷頒佈神鐘十二響的選祭。他知道。命運，終於對他開了口。 — 今夜。十二響神鐘。 每一響，剝離一段記憶。獻祭一個願望。割捨一道血肉。 他赤足，行過聖火石道。冰冷的石面，刺痛腳心。他將絲繩一圈圈纏繞掌心。褪色的綠意，緊貼脈搏。像一株寄生於他生命的藤蔓，汲取她殘留的氣息。白衣祭司奉上銀鑄神刀。寒光凜冽。垂首，恭敬。 「你的愛，足以驚動主神嗎？」聲音空洞，在寂靜中迴盪，撞擊著冰冷的石壁。 艾黎不語。俯首。乾裂的唇，印上絲繩最深的那道結痕。觸感微涼。 幻覺中，卻有舊日的體溫。他直起身。目光穿透冰冷的空氣，投向神壇之上。那尊永恆凝固的玉石雕像。 「我不求她記得我—」聲音嘶啞，如砂礫滾過灼喉，「我只求…這世上，再無第二人，能這樣…焚燒自己去愛她。」字句墜落，帶著獻祭的決絕，在寂靜中砸出迴聲。 —— 第一響。 鐘聲，如沉重的嘆息，砸落。 銀刃劃破掌心。 血湧出。溫熱。粘稠。帶著生命原始的鹹腥。 滴落。在冰冷的神座基座。 象牙白上，暈開一朵不祥的紅。 —— 第二響。 鐘聲盪開漣漪。 記憶湧現：她的低語，像融化的蜜糖，裹著一絲憐惜：「你是個好人。」 曾經的羽毛搔癢心尖。 此刻，是帶著倒刺的鉤，沉入最軟處，攪起血肉。 —— 第三響。 鐘聲餘韻悠長。 他閉眼。睫毛在蒼白臉頰投下陰影。 卸下重負？沉入沼澤？ 想像自己沉入她的夢中。一粒塵埃，飄落神性長袍的褶皺間。 感受那夢境邊緣，若有若無的體溫。 指尖收緊。絲繩勒進掌心血口。痛楚與慰藉，痙攣。 …… —— 第十二響。 最後的鐘鳴。 撕裂天穹的哀音。 神刀抵住心口。刀尖刺破纖維，觸及滾燙的皮膚。 沒有遲疑。 手腕內送。 精準。決絕。 無聲的撕裂。 血，噴湧。溫熱的紅紗，浸透祭袍。 緊握掌心的褪色綠意，徹底染透。 濕潤的絲繩，貼著臉頰滑落。柔軟。溫熱。濃重的鐵鏽氣。 宛若…她昔日的髮梢，無意中拂過。在最親密的剎那。 天頂，聖光如瀑傾瀉。 祭壇嗡鳴，來自大地深處的震顫。 神像之上。億萬年不動的玉石面容，微不可察地…變了。 一道晶瑩的水痕，順著冰冷完美的頰，緩緩滑落。 不是施恩。 是……承認。 蕾莉亞。黎明與永生之主。亙古的神性長眠中，第一次落淚。 她的淚，如晨露，滑過萬年不動的玉石。帶著亙古未有的溫度與濕意。 墜落。 艾黎的靈魂，在鐘聲最後的餘韻裡，飄散。 微光，被神像頰畔的淚痕牽引。 溫柔。無聲。 融入那冰冷宏偉的玉石—— 如同暮色，消融於初生的曙光。 寂靜。是唯一的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