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6.19
先前看新聞說對岸短劇有「一胎生九十九子」的劇情,我最先想到的其實是「文王百子」的傳說。很巧,雖說是「百子」,親生的也正好九十九個,第一百個孩子是路邊撿來的。當然,周文王這麼多孩子並非同時出於一胎,但別的不說,光是第一百子「雷震子」那種尖嘴有翅的慣見形象,就大大不合常理。
我的重點是,現代人該有的批評素養是了解到在評判文本前先確立合適的認知框架,而非呆板地套用同一套價值體系。後者不是批評,是背誦教條。周作人在民初就說得很通透:「文藝不是歷史或科學的記載,大家都是知道的;如見了化石的故事,便相信人真能變石頭,固然是個愚人,或者又背著科學來破除迷信,齗齗的爭論化石故事之不合真理,也未免成為笨伯了。我們決不相信在事實上人能變成石頭,但在望夫石等故事裡,覺得他能夠表示一種心情,自有特殊的光熱,我們也就能離開了科學問題,瞭解而且賞鑒他的美。」
我沒看過這部《麒麟送子天降喜福》,然而光從片名便可推知這是部喜劇,甚至是鬧劇。一胎生九十九子當然很荒謬,不合理,但「荒謬」卻是無比「合理」的喜劇創作手法,屬於creative license。都到了二十一世紀,還在以合於現實為唯一的評判框架,就像是質疑動畫片裡狗怎麼會說話,不是把別人都當成「愚人」,便是自己成了「笨伯」。至於面對不合僵固框架的作品就訴諸審核、禁播,更是對創作自由的侵害。而審核與認知框架的固化更會形成惡性循環。凡此皆可見中國的審核制度不只是施諸外力的緊箍咒,實已內化成為閱聽人的意識形態,這是中國創作者的困境。難怪我看中國一些影視介紹短片的標題常是某創作者「很敢拍」、「很敢說」,但點開一看,對於在言論自由環境中成長的閱聽人而言,所謂「敢拍」、「敢說」,多數是壓抑過久之後大驚小怪。
附帶一提,「文王百子」之說似乎是對《詩經》「大姒嗣徽音,則百斯男」句想當然耳的誤解。對奉現實為圭臬的人來說,這真是醜陋的誤會,一點也不美麗。話說回來,也多虧了「大姒嗣徽音」,中國才出現才貌並美的奇女子林徽音。林徽音有一妹名「麟趾」,取名同樣可見《詩經》雅意。
都知道林徽音是才女。但除了廣泛的文藝才華,林氏與丈夫梁思成在中國古建築考掘上亦厥功甚偉。據曹汛《林徽音先生年譜》,1937年6月間,梁思成與時年34歲的林徽音偕同事深探五台山台外僻遠區域,尋找在香客罕至、修繕困難等不利條件下反可能保存舊時構造的佛光寺。梁思成日後追憶時寫道:「我們騎馱騾入山,在陡峻的路上,迂迴著走,沿倚著岸邊,崎嶇危險,下面可以俯瞰田隴。田隴隨山勢彎轉,林木錯綺;近山婉婉在眼前,遠處則山巒環護,形式甚是壯偉……。」
林徽音英年早逝,固然令人扼腕哀惜,卻也因此免受文革蹂躪。梁思成就沒這麼「好運」,日後蒙上「反動學術權威」惡名,貧病而逝。現實,有時也是無比荒謬的。
2025.6.20
中國媒體對「一胎生九十九子」劇情的批評基本上是「違背基本科學常識甚至突破倫理底線」,又或者「倘若對這種想像力完全不加約束,則很容易使其走向低俗和無知」。
「違背基本科學常識」云云的謬誤,我之前引的周作人的話就批評過了。而「突破倫理底線」就更好笑了。今天如果是部時裝寫實劇,那我就真的覺得莫名其妙。但就一部可能走玄幻風的古裝劇而言,那我會認為,戲劇效果好壞姑且不論,實則暗合中國傳統的多子想像。《詩經》說:「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據朱熹的說法,螽斯就是「一生九十九子」。 《甄嬛傳》中,皇后被罰站於螽斯門前,正是以多子的典故對應她的謀害皇嗣。所以,難道《詩經》也「突破倫理底線」?這就凸顯,中國一整天喊中華文化,也就是喊喊而已。
至於約束想像力,用更早一點某藝人的說法就是「改編不是亂編,戲說不是胡說」。然而,想像力被約束了,就像精靈被剪去了翅膀,還能飛翔嗎?更何況,照前面的標準,精靈也「違背基本科學常識」。重點在於,激發想像力的過程中,本就包含試誤。不怕作品糟,就怕重重桎梏下,好作品無從萌生。作品糟,健全的商業制度反映的最大公約數的閱聽人認知自會加以淘汰。而在商業制度裡,好作品未必叫座,但在夠大的市場裡至少有不絕如縷的生存機會。最怕的是審核制度與僵固的意識形態交相鞏固,連糟糕的作品都糟糕得很平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