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傾盆,天若傾倒硯臺,墨汁潑灑如注,渾濁了整座城市。街上積水成淵,霓虹燈如被扼住的咽喉,流淌的光在水面扭曲如彩蛇遊走,浮漾起人間迷宮。行人捲起褲管,躊躇於深淺莫測的澤國,小心翼翼踏著臨時散落水中的磚塊——這脆弱的浮橋懸於混沌之上,是此刻唯一可倚靠的救贖。
每塊石磚無言,其下暗流洶湧,幽幽吞噬著人間的腳步。未行三步,水已溼透半身,冷意倏地鑽入骨髓。此時方知,生存如走索,那悬空繩索之下,便是無情萬丈深淵。古來多少孤絕身影,亦曾如此行於命途逼仄之處?南唐君王李煜國破家亡,飲鴆前長嘆:「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文天祥過零丁洋,嘆零丁之痛,豈止一身零丁?崖山浪吞十萬骨,何嘗不是家國巨舟在滔天巨浪中的傾覆?天地不仁,何曾吝於降下任何艱難?
歷史之河浮沉著多少如碎磚般的慘劇。柏林牆曾森然橫亙,冰冷矗立,攔住了血脈人情;坦克履帶碾過的廣場,曾將青春與理想碾成齏粉。鋼鐵巨獸的冰冷齒牙,嚼碎了無數歎息與微光。防暴盾牌與悲鳴對峙,秩序與人心之間,橫亙著難以跨越的鴻溝。此皆非天災,而是人慾傾瀉的濁流,自願鑄成鐵鏈,勒緊彼此咽喉。人造的苦難,何其沉重地壓在眾生肩頭?那沉甸甸的「難」字,竟浸透了太多人類自己釀造的血淚。人生長河,亦不免處處暗藏礁石。那日常的奔波勞頓,如同揹負著無形鉛塊前行;病痛襲來,如寒夜驟然而至,瀰漫開散不盡的淒清;情愛幻滅,似暗室中燭火熄滅,心驟然陷入茫茫永夜。記得鄰居老婦,枯瘦的手攥緊藥袋,踽踽獨行於醫院走廊幽光之下——燈影森然,映照著她臉上每一條溝壑,彷彿都是歲月用苦難雕琢出的印記,無聲訴說著命運深藏的鋒刃。
日暮時分,雨勢歇止,積水漸退。人們踏著溼漉漉的磚塊歸家,腳下磚塊溼滑,彷彿隨時可遁入水底。一個孩童在退水處拾起一塊磚石,掂量一下,然後順手擲入水中,水花撲濺開來,重歸平靜。磚塊沉落,頃刻化作水中暗影,無聲無息隱入混沌深處。
磚石浮沉,不正是人間之「難」的具象與隱喻?它或為墊腳之階,或成絆足之障;或可助人渡水,或可令人沉淪。水退之後,行人遠遁,唯剩磚石如偈語般沉默於路邊,身上水痕未乾,在夜色裏泛著幽微冷光——那是萬千跋涉者殘留的印跡,是每個掙扎靈魂遺落的註腳。
天地為爐,眾生煎熬其中。沉落水底的磚塊,如同無數未曾宣之於口便已湮滅的嘆息。此「難」字既非天意,亦非全然人為,它盤踞於天道與人心的交界處,如古寺深宵裏的鐘杵,撞擊著生活這口巨鐘。
當沉重的鐘聲蕩過靈魂,我們於塵世跋涉的每一步,皆在泥濘中刻下深淺。磚石浮沉非關宿命——它沉默如偈,卻成為人間渡口最堅樸的基石:縱然行路難如涉險淵,只要踏住腳下那微小的堅實,那渺茫的前路,便暗中鋪就了越過驚濤的勇氣與可能。
磚石沉浮之間,我們終將懂得:深淵之畔,每一塊被踩實又被拋卻的磚石,正是靈魂在漩渦中親手打撈起的、屬於自己的方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