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非博物館僵死標本,乃遊走人間的活態基因。你我吐納間有青銅饕餮紋的呼吸,血脈裏淌著希臘柱廊的幾何韻律。港島茶餐廳那杯絲襪奶茶,醇苦與甜膩在杯沿碰撞的弧線裏,藏著《中庸》「致中和」的千年密碼;霓虹燈管彎折的「囍」字招牌,原是甲骨文在電子時代的投胎轉世。
今人卻將靈魂典當給方寸熒幕。手機裏虛擬的紫禁城,竟比真實殿堂更廣闊地殖民心智。柏拉圖化作聊天貼圖,孔孟淪為文創書籤。當經典淪為裝飾性符號,文明基因便遭遇無聲截流。
常憶父親摩挲《楚辭》的夜晚。白熾燈下他指尖劃過「惟草木之零落兮」,羊皮封面映著眉間溝壑。陋室盈丈,而「高餘冠之岌岌」的吟哦卻撐開穹頂,帶我們遊弋於星漢燦爛的楚地蒼穹。那些泛黃紙頁是比房產證更厚重的家業,在遷徙的行囊中永遠置於衣裝之上。某年颱風襲港,清理滲水壁櫥時,木箱底忽現童年那冊《唐詩選》。書頁間夾著生猛的洋紫荊,墨跡洇染處恰停在李商隱「此情可待成追憶」。花瓣經絡與詩句筆劃在光陰裏長成共生根系,恍惚見父親當年握著我小手,在「巴山夜雨漲秋池」旁畫下歪斜批註:「等雨停帶仔仔飲茶」——此刻窗外風雨正狂,父親佝僻的身影在梯間忙著加固擋水板,那冊詩集靜臥案頭,書脊微潮卻字字如燈。
經典從不在神壇供奉。它活在阿媽煲湯時哼的粵劇板眼,在涼茶鋪「廿四味」翻騰的陶甕裏,更在父親教我執毛筆時說的:「字要立骨,像顏體撐起盛唐氣象」。當我們把《清明上河圖》虹橋的曲線,化作中環天橋的流線型設計;當敦煌飛天的飄帶,變成時裝週上的雪紡流蘇——經典正完成它最優雅的轉世。
深水埗排檔有修表匠陳伯。他嵌齒輪時總開著收音機聽《帝女花》,佈滿銅綠的工具箱裏壓著半本《考工記》。某日見他為中學生修復傳家懷錶,錶蓋內刻「念祖贈孫 丙申年」。當齒輪重新咬合的瞬間,任白戲腔混著齒輪嘀嗒在鋪內流轉,我突然懂得:所謂薪火相傳,不過是讓商周的青銅光澤,在當代齒輪的旋轉中煥發新生。
經典是文明基因的活態傳承。它不需鎏金匾額,只需阿公教孫兒寫「永字八法」時顫抖的手,阿婆蒸蘿蔔糕念叨「治大國若烹小鮮」的碎語。當我們在茶餐廳用吸管攪動鴛鴦奶茶,看棕白兩色激湍擁抱交融——那正是文明長河最生動的顯影,是無數靈魂泅渡時光洪流之際,以生命體溫焐熱的、永不沉沒的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