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於城市樓宇的縫隙間,偶爾瞥見幾簇掙扎而生的野草,竟油然生出一絲敬意。這混凝土的荒漠,竟也有小小生靈在夾縫中倔強地領受無聲的陽光。原來寸土之下,竟有如此頑強的生機在自我成全——人心深處,何嘗不也伏藏著一方自我耕耘的田畝?此田,名曰「心田」。
然而人心這方寸田地,何嘗逃脫過被輪番開墾的命運?遠古祖先面朝黃土背朝天,將天命與敬畏深植於血脈;後來帝國如犁,又翻覆著植下綱常禮教。待得西風東漸,新思潮的種子裹挾著自由與變革,驟然撒落於這片沉睡太久的土壤。再後來,資本與科技如巨大的推土機隆隆駛過,碾壓著童謠的韻腳,將人心圈作待價而沽的方格。廣告牌上「心靈田園」的精緻藍圖,實則不過是菸草公司開發的新地皮——既已燒荒,便連草根亦需重新計價了。
於是心田的耕耘,竟日漸演化為一樁精密業務。有人以金錢為尺,在寸土寸金間反覆丈量,只求速生速收;有人則高舉「有機」的招牌,以高價購置所謂純淨種子,卻不知包裝袋裡早已暗藏了焦慮的基因。更有甚者,將心田分割成整齊的條塊,三歲背唐詩,五歲彈蕭邦,七歲解微積分——小小苗圃硬生生被填塞成了寸草難生的罐頭。可憐那稚嫩的靈魂,尚未舒展,便已被知識的重擔壓彎了腰。我們這時代啊,竟將心田的耕耘,異化為一場竭澤而漁的消耗戰。每至暮色四合,高樓格子間透出的燈光,便如一片片漂浮的孤島。靈魂深處那點微光,在都市霓虹的洶湧沖刷下,顯得如此局促蒼白。人種心田,竟至於忘卻了土地原本的呼吸——我們疏遠了泥土的氣息,疏遠了星辰的私語,亦疏遠了月光在防盜網上流淌成奶、蟲鳴在水泥裂縫中吟唱成詩的樸素光景。
其實何須如此惶恐?
我識得一位老婦,她蝸居在公屋的狹窄陽台,竟奇蹟般侍弄著一小片青蔥。泡沫箱、舊臉盆裡,辣椒紅如血,番茄圓如小兒嫩腮。她道:「泥土最是公平,你真心待它,它便老實長給你看。」這話樸素無華,卻似一粒飽滿的種子,輕輕落在我心田的皺褶間,悄然生根。
原來滋養心田,並非要蒐羅奇花異草的種子,亦無需窮盡灌溉之術。它不過如我母親曬陳皮那般——年年將剝下的橘皮洗淨攤在竹匾上,置於簷下通風處。日復一日,她翻動那些皮片,心平氣和,不厭不煩。光陰流轉,陳皮由橙黃轉為穩重深褐,香氣亦由清冽漸趨醇厚。這緩慢的燻染與沉澱,恰似人心深處最本真的滋養之道。
心田最深的奧義,竟在簡樸處藏著。它並非待開墾的處女地,亦非待填充的容器。心田是大地與時光的默契,是生命原初的韌性與期待。
在古卷與塵埃的縫隙間,我漸漸領悟:心田的耕作無非是於喧囂中覓得一份靜守,在急促裡尋回一點從容。生命真正的沃野,並非我們拼命追逐的遠方,而恰恰是腳下這方被我們遺忘的土地——它默默承托著靈魂的每一次呼吸,讓根系在幽暗處向著光明伸展。
心田的收成,原來不在倉廩之實,而在草木無聲的自在生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