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章 薄霧深處無歸人
又是美好的一天，桃苏打開電腦，準備監聽某個通緝犯的對話。 「不對，我為什麼要去監聽他？那種事應該交給警方…」 她將耳機摘下，放在桌上，起身準備離開。 不到三秒，又坐了回來，重新戴上耳機。 「我果然還是很在意。」 再度起身——又再度坐下。耳機裡傳來斷斷續續的滋滋聲。 「說真的，他真的不知道什麼叫回頭是岸嗎…」 桃苏趕緊摘下耳機。她不需要聽完，就已經預感到對方下一句會說什麼。 她的表情變了，像是突然想起什麼，慌忙拿上鑰匙和錢包，驅車前往陳浩家。 「碰！」 門撞上牆，又彈回來。 「來不及解釋了，陳浩，你母親的房間在哪！？我問你，她在哪！？」 「哈…？吵什麼吵，在那裡，想幹嘛？」 桃苏飛奔過去，打開門。 血腥味直衝鼻腔，倒臥在地、渾身是血的，是陳浩的母親。 「手機…手機呢？！快叫救護車！」 她慌張失措中深吸一口氣，試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我媽怎麼了…？——！！」 桃苏毫不猶豫地撕下裙裝一角，壓在出血點上止血。動作俐落、狠準，像是與死神搶奪那名為生命的最後籌碼。 「不行…救護車根本來不及趕到…我身上沒有止血帶…！」 只能祈禱這層布料與按壓能奏效。 九分鐘後，救護車終於趕到，陳浩母親被抬上擔架。 「我們會盡快將患者送往醫院，家屬在後面自行跟上。」 桃苏面無表情地點頭：「好的。」 隨即拉住還處於懵神狀態的陳浩，將他往車上帶。 車內安靜得像一口深井。 只有引擎低鳴，還有陳浩壓抑不住的喘息聲。 桃苏緊握方向盤，關節泛白。一邊轉彎一邊用餘光觀察後座的他。車窗緊閉，但她仍聞得出殘留在指尖的消毒藥水味。 「……為什麼是她……」陳浩開口，聲音低啞得像撕裂的布，「我都照做了，我沒有背叛他們……什麼都沒說……」 桃苏沉默，將車速又提高一點。 「那群人……不是說不會動她的嗎？」他開始發抖，死死抓住後座安全帶，「她只是個普通人……她只是我媽啊……！」 他的聲音漸高，接近崩潰。 「她根本不知道我做了什麼……她什麼都沒做錯啊……！」 「陳浩。」 桃苏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像一刀直接切斷了他所有情緒。 他頓時安靜，只剩低低的抽噎。 「你現在唯一該做的，是冷靜下來。」 「……」 「你不應該讓她因為你死。」 這句話，像是一記巴掌抽在臉上。 陳浩垂下頭，狠狠咬著自己的指節。 車子駛過最後一個紅綠燈，醫院招牌近在眼前。 桃苏仍然沒回頭，只是冷冷地說了一句，聲音裡壓著怒氣： 「後悔了嗎？難過嗎？都是你自作自受——用你那抄襲水母構造的大腦，好好想清楚。」 急診室門口，空氣中瀰漫著消毒水與不安的濕氣。 桃苏停好車後，陪著陳浩一路小跑到醫院後門，醫護人員推著擔架從車尾抬下人時，陳浩整個人撲了上去，還沒等他情緒潰堤就被兩名護理師半扶半攔地架開。 她站在一旁，沒動，靜靜地望著這一幕。 急診室門口人聲雜沓，幾張輪椅橫七豎八地停在角落，一名穿著家居服的老人頭上纏著紗布，嘟囔著不知道什麼話；一個孩子抱著手，小聲哭泣，母親不斷安撫；一位年輕男子神色慌張地來回踱步，似乎在等某個人從裡面出來。 一旁的自動販賣機像是壞掉了，卡著一瓶運動飲料不往下掉，另一個焦急的男人敲了幾下又放棄，坐到角落的長椅上捂著臉。 還有兩位白大褂醫生正快速走過，她只能從他們的背影與彼此間低聲交談的節奏，看出某種早已習慣死亡的冷靜。 桃苏靠牆站著，頭頂的冷光燈照得人蒼白，她看著人們來來去去，像看著一場無休止的潮水。 每一張臉都寫著慌張與懊悔，愛與無能，誰都不是準備好才來到這裡的。 她將手插在衣袋裡，手機還顯示著剛才導航留下的路線圖，耳朵旁隱約能聽見急救室後門傳來短促的腳步聲、輸液架的輪子碰撞到門檻的聲響，還有不時響起的醫護喊話。 彷彿一切都在提醒她：生命從不預告，也不等人。 她不動聲色地望向遠方，嘴唇緊抿。 理性告訴她現在不是沉思的時候，情感卻又默默推著她把這些畫面一一收進回憶。 ——明明不應該這麼做，明明照理來說這樣會使自己痛苦，可這首先的消毒水味總是讓人失去理智。 她深吸一口氣，腳步踏出醫院門口微涼的風裡。自動販賣機的光亮在走道旁閃著。她掏出口袋裡的二十朗特，一點一點投入硬幣投口，聽著機械吞幣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 隨後，一瓶紅茶落入取物口，她彎腰撿起，沒有馬上喝，只是握在掌心，像是需要點什麼來填補剛才殘留在指尖的那份無力。 她走在前往停車場的小徑上，紅茶瓶半空了還沒喝兩口。遠處醫院自動門一開一闔，急診室的喧囂彷彿還在鼓動著她的神經。 「算了，讓大腦休息一下吧。」 她拿出手機，準備轉移一下注意力，螢幕剛亮起，畫面上顯示出一個醒目的數字──21%。 「……嘖，命懸一線」 她懶得回去充電，滑開螢幕，手指一頓，“反正手機又不是會壞掉，早點沒電晚點沒電還不是一樣，現在用掉至少我心情會好一點” 打開社群軟體，她隨手刷新了一下，第一則貼文赫然映入眼簾。 ID：桃苏學姐的頭號粉絲！ 頭像是那個熟悉得讓人頭皮發麻的灰色小人預設圖，沒有個性、沒有審美、沒有羞恥。 內容則更驚人： ［桃苏學姐是我見過最聰明、最有氣質的人了！！ 她說的每一句話都像哲學金句，尤其是上次她說“你這腦子的構造是不是抄襲水母的”簡直是我的人生座右銘！ 學姐好漂亮！學姐理論最強！我願稱她為真理女神！！！］ 桃苏盯著螢幕，一臉震驚。幾秒後，她才猛地反應過來，手一滑，紅茶瓶「咚」的一聲滾落地面，裡面還剩的小半瓶茶水差點濺了她一腿。 她蹲下將紅茶瓶撿起來，神色複雜地看著瓶身，然後再看螢幕，嘴角抽了一下。 「……這誰啊？？」 那一瞬間，她大腦裡甚至開始浮現嫌疑犯篩選表。 她盯著手機螢幕看了三秒，然後毫不猶豫地點進了那個帳號。 ——零貼文、零追蹤、零粉絲。 「……這根本是剛申請的吧？」 她不禁皺起眉 「初始灰色頭像、語言結構還有一堆標點符號重複用，看起來不像真心誇讚，更像是……故意過於誇張的反串？」 桃苏的眼神一冷，下意識地切到筆記App，一邊喝著紅茶一邊指尖碰觸著屏幕，快速記錄著： > [懷疑是小號操作] [建立時間近期，可能為故意引導輿論風向。] [句式幼稚，略帶模仿痕跡，有人裝粉絲？] [→查一查有誰知道我上次說這句話，範圍縮小為最近] ［→學校對峙事件後。］ ［→舒怜有在場。柳明也在。］ 她的手指停了一下，皺眉。 「……是他們嗎？不，不像柳明的風格，太外放了。他也不會在網上寫這種話……而舒怜……」 她沉默了一下，腦海浮現出某個女孩一邊哭一邊說「為什麼只有那傢伙能留下來」，然後含著眼淚走出會議室的畫面。 「……會是她嗎？」 她小聲自問。 但她知道這也許不是針對她，只是單純的…粉絲行為？ 桃苏按了返回鍵，盯著手機主頁上那行「電量 17%」的警告紅字，內心突然出現一種說不上來的荒謬感。 「這年頭，被自己粉絲嚇到也算一種日常了嗎？」 她把手機放進口袋，準備站起來時，腦中卻又冒出另一個聲音： ——這帳號會不會不只一個？ 於是她又坐了下來，重新登入社群，這回打開搜尋欄，輸入關鍵字：「桃苏學姐」。 滑了幾下，果然又看到幾個同樣是灰色小人頭像、貼文幾乎一模一樣的帳號： ID：桃苏真理的傳道者 ID：桃苏學姐觀察筆記 ID：水母腦的天敵是桃苏學姐！ 「……到底誰在搞我？」她面無表情地念出聲。 她懷疑這是一個小團體。 而最讓她毛骨悚然的是，他們全都只追蹤她一個人。 她抬起頭，望向遠處的落日，一邊將紅茶瓶蓋緊。 「這世界…果然不太正常。」 她低聲說，語氣不算憤怒，也不算無奈，更像是…早就習慣了。 手機螢幕的亮度自動調暗了些，紅字的「電量 15%」依然閃爍著。 她盯著這些灰色小人帳號看了一會兒，手指滑了一頁又一頁，直到再也找不到新的了。 她慢慢呼出一口氣，像是某種無聲的疲憊。 「……這有什麼好查的。」 她將手機輕輕放回口袋，紅茶也沒再喝，轉而抬起頭看著醫院門口的人來人往。輪椅在地上劃過的聲音、擔架推動的輪子撞上門檻的聲響、斷斷續續的交談與呼喊，混在一塊，遠遠的、模糊地湧進耳裡。 「不過是…一群人找不到出口，才開始找信仰罷了。」 她喃喃說，這語氣不帶諷刺，反而多了一點理解。 「我也是一樣，不也是在這堆毫無意義的混亂裡，找答案找得像傻子嗎……」 語畢，她站起身，把那瓶只喝了一半的紅茶放進旁邊的回收桶。 「但至少我知道，什麼是我該做的。」 她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時間，又拿出手機快速查了一下監聽資料庫最新的自動同步紀錄。那些破碎的片段、雜音與詞句，像是亂碼般拼湊著某些未解之謎，還有她不願說出口的焦躁。 「現在不是在意這種事的時候。」 她腳步一轉，頭也不回地走向停車場。 紅茶的甜味還殘留在嘴裡，但她並沒有再細想。 ——我從來就不是為了被崇拜才走上這條路的。 她關掉手機螢幕，電量已經亮紅，只剩 1%。 「……夠了，今天就先這樣吧。」 桃苏將手機塞回腰間的側包，從駕駛座下車，車庫門在背後自動落下。她走過熟悉的樓梯，來到家門前，手才剛搭上門把，卻忽然停住。 她皺了下眉。 風好像停了，空氣異常沉悶，像有什麼不該出現在夜晚的東西潛伏在街角。 「……是我太敏感了嗎？」 她輕聲嘀咕，自嘲般搖頭，準備轉動門把—— 「——砰！！！！！」 一聲巨響劃破夜色，遠方的街區驟然亮起猩紅火光，爆炸聲伴隨震波席捲而來，連她腳下的磚地都輕輕一顫。 桃苏愣在原地，轉頭看向那片火光，指尖微微發緊。 剛才腦中念著的「先休息一下」瞬間煙消雲散。 她沉默地站了一秒，然後抽出手機確認訊號與時間，喃喃低語： 「這是……哪條路？」 幾秒後，她轉身，重新走向車庫。那瓶還沒喝完的紅茶，安靜地躺在副駕座。 明明不想出風頭，明明其實不想拯救任何人，明明可以自私的。 可總不能眼睜睜看著罪犯逃跑，一條人命就這樣沒了也無所謂，這不是我想要的。 腦子裡瞬間只有一個念頭，她趕緊衝上車，發動引擎，打開導航地圖，手指飛快劃過螢幕。 「……爆炸地點在東南方公路……如果不是隨機，那麼下一個——」 他喃喃自語，目光快速掃過周圍的街道結構圖。 「要癱瘓城市道路，那麼第二處……可能是——西北霧港橋？」 思路飛快跳動，手指幾乎沒停，對照著新聞頻道、即時訊息、甚至是過去的交通事故資料。他不是在查線索，而是在推測兇手邏輯——要讓混亂最大化，會選哪裡。 「還有十七分鐘能趕到。」 說著，油門一踩到底，車子飛快駛入夜色。 但就在一個轉彎後—— 轟！！！ 一道巨大的火光自前方衝天而起，震波撲面而來，車內警報聲大作。 「該死…」桃苏低聲咒罵，立刻猛打方向盤。 前方的道路幾乎完全被炸斷，一個大坑塌陷在中央，碎石四濺。桃苏眼神一凝，正要倒車，忽然聽見了微弱的哭聲。 她猛地轉頭，看見一個小孩被困在碎石中央，腿被壓住，身體還在微微顫抖。 孩子的臉被塵土遮住，看不清五官，但那雙眼睛驚恐地看著他—— 像是無聲地喊著：「救我。」 桃苏握著方向盤的手一顫。 她看了眼前方火光未散的地方，又看了眼正在逐漸蔓延的裂縫與崩塌的道路。 「……這不是我的工作。」 他喃喃，聲音小的幾乎聽不見。 「我只是個普通人……」 但下一秒，她已經解開安全帶，衝下車，毫不猶豫地向爆炸中心跑去。 那一刻，她早已無暇顧及其他， 理性追不上行動。 她跪倒在崩塌邊緣，抹去臉上的灰塵與血氣，雙手摸索著孩子被困住的地方。柏油路磚碎裂翻卷，一塊巨石緊壓在那瘦小的腿上。 桃苏抬頭看了眼塌陷的結構——再不動手，下一秒可能整片路面就會沉下去。 不能等。 她咬緊牙關，找來一根掉落的金屬桿，小心地卡進瓦礫縫隙，撬動時用身體當支點。 全身肌肉緊繃，手臂顫抖—— 咔！ 壓力終於鬆動，他抓住那孩子的衣領，將他小心拉了出來。 「這要縫針了吧……」 她喘著氣，低頭看著那條血肉模糊的小腿，說得像是例行公事，眼神卻因不確定而凝結。 她將孩子抱起跑回車上，緊急掉頭，再次飛奔向醫院。 第二次了。 他沒想到，這一天他要送兩次傷患去急診。 醫院燈光依舊刺眼，人群混亂中，桃苏將孩子交給醫護人員，靜靜站在走廊一角，她的額上與手臂都有擦傷，粗糙的短版米色背心沾著一層煤灰。他低頭看著手上的手機螢幕，導航上密密麻麻的紅線顯示道路封鎖。 「……所以不是警告我，是為了逃跑」 這場爆炸發生得過於倉促，毫無預警，看似混亂，實際卻斷得乾淨利落——剛好封鎖追蹤路線，卻留下足夠空隙讓人逃脫。 「難怪警方追不上……」他眼神沉下，喃喃道：「只是轉移目標。不是針對我，也不是針對誰。只是剛好我撞見了。」 那孩子——只是個「碰巧出現在現場」的受害者而已。 但即使只是碰巧……我還是救了他。 她轉身，看著醫院急診室的霓虹標誌在煙霧中發著微光，像是夜色裡最後一點喘息空間。 「我就知道……這個案子不會那麼快結束。」 她嘆了口氣，回到車裡，將紅茶放在杯架上。窗外晚風輕輕吹過，手機螢幕漸漸黯淡。他倚著椅背，長長吐出一口氣，什麼也沒想，只是靜靜坐了一會，再次開車上路。 「……要是我今天沒回頭，就不會遇到那孩子了吧。」 她望著後照鏡裡的醫院，冷白的燈光漸漸遠去，變成一個方形的白點 「說到底，我只是不想看到那種畫面重演一次而已吧…？」 路燈一盞一盞閃過，像是照進腦中那些還沒拼完的碎片。 桃苏揉了揉太陽穴，低聲道 「……那傢伙，下一步會在哪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