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人小事。

外勞ㄏㄟˇㄏㄟˊ本名叫做羅迪爾，但因為皮膚實在太黑了，甚至比他所有的同鄉都還要明顯深刻的黑，所以大家都叫他ㄏㄟˇㄏㄟˊ。嚕咪的頸子上總是綁條獠牙墜子的皮繩短項鍊，ㄏㄟˇㄏㄟˊ的肩胛刺青著南島原住民風格的人臉圖騰，艾瑞克的唇上下巴則蓄養一圈粗獷放任的短鬍髭。 。 公司的外勞在自我展現上大體都大膽又有特色，從不在意外貌風格的台灣阿伯完全無法相比。有人梳著性格馬尾，合身牛仔褲，五顏六色海灘褲，很多都戴耳環，或披肩長髮挑染大波浪。 。 制服一拿到手，不想要領子的馬上自己用剪刀剪成大V 領，不想要袖子的就裁成通風涼背心。尤其是阿諾的側肩，兩頰潮紅怕熱，洞開得大到根本像只披一塊布，是 I 字吊嘎。原本還以為制服有很多種，除了幹部服，外勞們好酷有一大堆人都穿沒領子沒袖子的款式，後來才明白原來事情不是笨人想的那麼簡單。那是DIY地下系制服。 。 前幾天到公司的飾皮區去，遠遠就看到一個穿著公主大澎袖，脖子掛串大珠珠項鍊的男生在工作。我好稀奇的一直頻頻回頭張望，想搞清楚到底看到了甚麼。他多滿意有人被驚嚇，臉抬得高高的，得意得不得了。 。 他叫做瑞福，在本區小有名氣，大家都說他很髒，總是像個剪T 設計師一樣把自己的短T 恤剪成各種奇異的樣態。他把袖子和衣服的下襬環繞排列著剪出一條條，直直雙頭錐形的葉片洞，然後雙臂再溜上袖套，風一吹來灌進去，兩袖和腰部就鼓鼓脹起，像個歐洲中世紀的古堡優伶。 。 保羅長相帥氣，時髦又俐落，講起話來跟台灣人一模一樣，既流利又沒有腔。每個月髮型都不一樣，偶爾不見，再出現又是一個全新的龐克造型。 。 他把整頭頭髮都剃短，只留下中間一撮長毛染成棕色的，然後用髮蠟捏得根根倒豎，朝天放射而出。左耳永遠一顆閃亮亮的簡單銀耳環，幾件印花好看品味不錯的及膝短褲，繫一條半身工作藍圍裙，休息時靜靜地坐在門口抽根菸，臂上肌肉墳起。 。 有陣子保羅都在頭上正頂心用粉紅色髮圈綁一根沖天炮，像個古代的中國小兒。我一直以為那是因為他瀏海太長，工作時會熱會沾眼。結果在扉識簿上看到一個從事服裝採購的男生居然也那樣綁，綁著去逛超市還自拍。那是正式的造型。 。 原來因為那是蕾哈娜在星際爭霸戰主題曲 Sledgehammer MV裡的前衛造型。服裝採購跟我說：不過老娘我的是蕾哈娜沒錯，你們那個甚麼保羅的，的確只是怕熱而已，不要想太多。然後沒多久我就被解除好友，也許是看不起我沒見識。 。 喬安不管甚麼時候都反戴一頂鴨舌帽，因為那是造型的一部分。雷沐的鴨舌帽不知道為什麼還有一條勾下巴的繫繩圈，附著一丸調整長短的滑鈕球。他把繫繩繞到帽簷上面，再把滑鈕扯緊，滑鈕外多餘的繫繩就在帽子前面長出一個很可愛的圓圈圈。 。 每次一看到，我就說：你為什麼會有這個，我要牽。雷沐會笑嘻嘻把頭扭開，瞪大眼睛說：漂亮內！外勞知道台灣人講話尾音都喜歡用內，學得很道地。到現在我還沒有成功牽到過。 。 貨櫃區的外勞都流行跟著力維每次一看到我就大喊：Hello！My friend！力維的英文特別好，感覺本國學歷似乎不錯，詞彙豐富不結巴，發音文法都正確，音樂有品味。每天都在貨櫃區用放送頭大聲播唱小紅莓，常常聽到他選的各種歌我都很喜歡。 。 力維回國後大家的招呼方式也跟著開始出現奇妙的變化。ㄏㄟˇㄏㄟˊ一看到我就會說：Hello 將！我不太明白甚麼時候我的名字已經變成將了，或者又會是哪裡學來古古怪怪的語助詞。一度還想說可能是John 或日文Chan ，不過好像又不是，無人可問。 。 後來我才發現他們不只是叫年輕的男生幹部為將，連現場的班長大姊他們也都稱呼為將，我才確認那大概是一種菲律賓人的尊稱，應該是「長」的意思。 。 ㄏㄟˇㄏㄟˊ 不管一天開著堆高機從我身邊經過幾次，就不厭其煩地反覆打幾次招呼，好像永遠都是初見面。有時才二十分鐘經過五次就打五次招呼，幾乎像是某種遊戲般的儀式一樣。 。 有次ㄏㄟˇㄏㄟˊ突然問我，我有沒有檳榔，蓮霧，和芒果，我一愣一愣不知道現在到底是在考哪樁。貨櫃區的指揮家清居姐說，因為ㄏㄟˇㄏㄟˊ看到她家有檳榔，蓮霧，跟芒果樹，還有大平房，所以覺得台灣人都是坐擁百畝熱帶果園的農產大亨，我一定也是。 。 清居姐是世代久居在地的客家人，我祖上是田產盡散避留來此，顛沛失意的異人，沒有魚塭，也沒有檳榔，蓮霧，和芒果。 。 我一般都有盡量好好地穿衣服，曖曖說我的照片看起來像個貴公子，但在我們這裡，貴公子是穿著吊嘎阿，不用去上班，肩上扛了自己家裡養的鰻魚飼料，足蹬防滑雨鞋，交個一期漁貨就幾百幾千萬在周轉的人才是。 。 ㄏㄟˇㄏㄟˊ一邊把產品搬進貨櫃堆疊，不停地悲苦呼嚷：No coffee，no power 內！清居姐笑著說：聽聽就好，不要理他，老是這樣太傷荷包了。我才意會原來ㄏㄟˇㄏㄟˊ從剛剛就在鋪陳他的撒嬌，打聽我的家世是為了要我請他喝飲料。 。 ㄏㄟˇㄏㄟˊ在家鄉有五六個小孩，每個小孩媽媽都不一樣。他有次居留期到了回菲律賓去，遇到颱風颳翻他家屋頂，護照淋濕爛掉了因此無法即時趕回來上班，從此就沒再見過他。 。 我覺得這故事聽起來像賽洛瑪颱風時代，我們村子裡的房子都沒有黏在地上，被狂風一吹就掀起一角來，從路上可以看到全家人互相抱緊躲在牆角的樣子。 。 20151113 / 20190111 / 20250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