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館穹頂之下,我們猶如於神祇的顱腔內安坐。穹隆模擬出暗藍色夜空,星群如被拋灑的天上碎銀,在幽微中靜默閃爍——原來我們竟是被囚禁在了一個巨大而黑暗的穹頂之下,而天外天,卻是另外一番浩渺了。
孩童們仰起的小臉,被星輝映亮,透出近乎聖潔的歡喜。在他們如星般澄澈的雙眸裏,星光彷彿不只是物理之光,它們跳躍著,倒映著,彷彿已穿透了玻璃穹頂,拓印下整個宇宙的輪廓。那純粹的目光未有沾染塵埃,他們似乎正用身心中初醒的靈性,與無垠的宇宙進行著最初始的對話。然而不遠處一位小男孩正伸出小指,怯怯指向熒屏上漩渦狀的銀河,卻招來旁邊母親一聲輕責:「莫要亂指!」孩子的手瞬間惶然縮回,眼中星輝驟然黯淡些許。那些被無形之牆圈圍住的天真好奇,恰似被囚禁的星光,在規則面前欲前行而不得。
館外城市霓虹燈濕漉漉地閃爍,像無數顆跌落凡塵的星星,浸染上了塵世煙火氣。它們的光如此稠密,如此霸道,竟將真正的星辰從我們頭頂的夜空盡數驅逐。我們精心堆砌的璀璨樓宇,在宇宙尺度下,不過是哈勃望遠鏡鏡頭裏偶然瞥見的一粒微塵光影,懸浮在暗夜無邊的背景之上,連滄海一粟也未必算得上。可我們卻安於這微塵光影之中,為這小小囚籠裏浮光掠影的功名,耗盡一生心力去追逐,去廝攘,似乎這方寸之地,便是全部宇宙了。天文館的投影儀轉換著畫面,星雲如潑墨般流散開去,恍若天神在深空裏鋪展了無垠畫紙,以星塵為筆,銀河為墨,揮灑作畫。那黑洞,如同宇宙深處一個不可測度的漩渦,於無聲中貪婪吞噬著所有光與物質,微微旋轉著,如同宇宙在沉思,在無聲中醞釀——噗一聲,便吸盡了周遭所有物質與光芒。那被吸噬的星體無聲無息地驟然熄滅,彷彿僅是天穹中一個漫不經心而永不癒合的傷口,在沉默中不斷撕扯著、吞噬著。這浩瀚奇詭的宇宙之舞,竟似永無停的演劇,既莊嚴又無情。
我們人類,恰似宇宙偶然孕育出的奇異花朵,在無垠星野中一朵孱弱又倔強的存在。若光年之外真有智慧之眼凝望著我們這顆藍色星球,他們或會驚訝於這塵埃上的生靈:為著方寸疆界,為著浮光掠影的財富,竟彼此猜忌、廝殺,紛爭不止。這星球上上演的種種悲歡離合,終究不過是藍色囚籠裏上演的悲喜劇罷了。
我們,終究不過是這藍色監獄中的一群囚徒,然而在囚室之內,我們仍不倦地仰首——穹頂之上,天文館的星空模型重新亮起:那是我們自己點燃的星火。
這人間監獄無門窗,我們卻偏要昂頭,在逼仄的牢籠裏點燃自己的光。那微弱的人造星圖,正是人類在有限中向無限發出的永恆問候——我們測量黑洞引力,描繪星雲輪廓,將目光投向億萬光年之外,正是以這有限之身,去擁抱那無法丈量的浩瀚蒼茫。縱然身陷藍色囹圄,這點點星火,便是對無邊黑暗最深請、最固執的叩問。
人類之偉大,不正在於以囚徒之身,卻偏要仰首,以心中微光為燈,去探問那連神明或也未知的蒼茫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