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台北市副市長彭政聲受柯文哲案牽連官司纏身,日前其妻不堪壓力墜樓輕生。網路上反應不一,民眾黨的一位發言人在“少康戰情室”上憤憤地透露:網路上竟然有人冷血地說“若是墜樓是陳佩琪我將慶祝三日!”
此事沒見報,想必已相當氾濫,見怪不怪、防不勝防、舉報無效。同場一位國民黨立委即展示網路上青鳥們已替他“私設靈堂”。台灣的檢調基本上不理會這類“言論自由”案件,惟迅雷般辦理因彭政聲亡妻案對檢調人員“血債血還”的網上聲討。鳥熊貓狼的行列,似有桀犬和紂鷹入伍。至於台灣的傳媒,則更是一片綠林裡“兩岸猿聲啼不住”的吱叫。
我們這個人道式微的時代,舉其先例有助理解。2017年,香港教育局副局長蔡若蓮兒子墮樓身亡,網上出現不少幸災樂禍言論,甚至有人在教育大學民主牆上貼上“恭喜”字句。蔡之成仇恨對象,乃因推動“國民教育”,成為港獨的眼中釘。
在遭鎮壓前,香港的仇恨政治醞釀已久。21世紀初,本地民粹已稱呼大陸遊客為“蝗蟲”,至2019反中暴動期間,則舉中國統稱之為“支那人”。港獨腦袋的歷史真空有待裝填,歷史盲惟信手拈來最晚近的日本右翼史觀,卻懵懂不覺歌頌“大東亞聖戰”得罪東南亞各國,恨日本沒能滅掉中國,則顛覆了二戰同盟國史觀。
“支那人”之說極蠢,但有其功能:在建構一個仇恨對照組,方便建構“香港民族”。港獨之學問遠遜台獨,沒有“南島語系旗魚圖騰國”一類的創意。全球講廣東話的人遠超香港人,何來“香港民族”?同樣道理,福建省的閩南語群大於台灣的,東南亞的閩南語群與台灣的幾乎相當,何來“台語”?遂有從“南島語系”搬救兵之創意。然而,在史盲上只是五十步與一百步而已。
蠢歸蠢,人必須依“對照”方能定義自身認同卻是普世的機制。沒有女人,如何定義“男人”甚或去座標兩者之間的各種變奏?同樣道理,沒有兒童,如何定義“成人”?傳統的共識是將比照條件當做各自孤立的絕對狀態,待至後現代主義的“身份認同政治”,則認為“身份認同”乃刻意為之者,人們理所當然地視為天經地義的相異,例如兩性、黑人白人,其刻板印象皆來自有待批判的傳統社會與文化。
這點不容易懂,我曾用“基督徒”為例試圖說明:世上沒有無對照的、本質主義化的“基督徒”。在(上個世紀)的北愛爾蘭,“基督教徒”的定義是舉槍朝天主教徒射擊;在同代的黎巴嫩,“基督教徒”的定義則是舉槍朝穆斯林射擊。或云:日常信教的鮮有這般極端,然而“基督教徒”並非一個物理事實,它屬於意義領域,“意義”則惟有誕生於對照,而且是不同的對照:不要把被你本質主義化的“基督教徒”等同全世界人心目中的同一個。台灣若有從美國留學歸來、聽慣英語佈道的,則除了週日去美國學校做禮拜之外,心中還希望子女若找不到教內的對象,則寧選無神論者也不要拜媽祖和關帝的。
上面,“基督徒”處在三個“相異系統”中,即變成三種不同的對象,惟有第三組對照無需舉槍射擊另一造,乃優越感而非民粹化。在民粹化的對照裡,建構“自我”的方式必然透過豎立一個仇恨對象作為“他者”。尤其根本同文同種卻猛然撕裂的話,就會將相異點急遽簡單化、狹窄化為一個仇恨聚焦點。皆為北愛爾蘭人,血戰的雙方卻因新舊教之別,戰場還在市區裡。黎巴嫩則是法國把敘利亞基督徒佔多數的一個角落分割出來建國的,一度由基督徒主導、穆斯林居次,巴勒斯坦難民遷入後扭轉了比例,廝殺的各方都是阿拉伯同胞。
目前是進行式的俄烏戰爭,基本上是斯拉夫人的內戰—俄烏原本屬於一國、語言互相聽得懂—內在矛盾與外力挑唆的因素都有,但本文關注的是烏克蘭如何不當地處理內外兩重矛盾。境內俄裔是17.3%(按2001年的人口普查),但2014年的“顏色革命”用政變的方式推翻了一位不同意加入北約、守中立的總統,俄國的反應是立即收回克里米亞半島,分離主義也在俄裔區的頓巴斯抬頭,招致俄軍介入,因此俄烏戰爭在2014年已開打。
烏克蘭軍在頓巴斯清除“雜質”,2016年被一名法國女記者Anne-Laure Bonnel發行了一部紀錄片《頓巴斯》(Donbass)揭露,鏡頭有被砍成兩半的屍體,但放映時不宜顯示,女記者則被西方傳媒斥為俄國的傳聲筒。然而,烏克蘭極端份子的“阿速營”正是在2014年頓巴斯戰爭爆發時建軍的。俄國發動戰爭目標之一“去納粹化”並非無的放矢。
目前台灣的黑熊和青鳥還不夠格成為“阿速營”,我前一篇文章還給他們定性為“給納粹丟臉的那種納粹”呢。但為了締造“新國家”訴諸仇恨動員,釋放的邪靈卻非可以隨意回收的。用仇恨對象來建構一己的身份認同者,仇恨越怨毒化,對象亦必越趨妖魔化。在頓巴斯發生的,鏡頭被刪,無從查證,但近在咫尺曾發生的卻歷歷在目:2019年香港暴動期間,在一座天橋上,一位市民不以黑暴的作為為然,在未及爆發激烈口角前,已遭對方淋汽油,點火焚燒。

《聖經·舊約》說:“播種風暴者將收割風暴。”已不足為台灣當權者誡,因為風暴已經被他們播種了,被波及者將是全民,包括彼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