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映照,街角暗處,一爿殘舊麻將館徹夜飄出凝滯的煙霧。幾桌賭徒,深宵仍埋首方城陣戰。有一胖子,輸得面如土色,額角汗珠滾滾而下,卻強擠笑容:「哎呀!又無章法啦,真係蠢過隻豬!」其聲洪亮,倒似得了頭彩。旁人哄笑,煙霧中浮動著心照不宣的漣漪。煙灰缸滿瀉,茶漬浸潤檯布,胖子低頭點煙,火光剎那映亮他狡黠的嘴角——那「愚蠢」的宣言,原是精算得失後,一道隱蔽的護身符。
回到寫字樓森林,白領眾生相更堪玩味。會議室中,某君侃侃而談,PPT美輪美奐,理論宏大如銀河星雲。人人點頭稱是,空氣中浮動著智慧的泡沫。散會後轉角茶水間,卻聞竊竊:「哼,吹水唔抹嘴!」那精美的理論瞬間稀釋,如糖衣在唾液中融解。另有一女同事,常作天真懵懂狀:「吓?呢個點搞㗎?我真係唔識喎!」長睫撲閃,無邪得像初生乳鴿。其案頭文件卻批改得紋絲不亂,字字如刀鋒。偶見她轉身,唇角微揚,那弧度精準如圓規所畫——所謂「無知」,不過是繁複世故織就的隱身斗篷。
都市眾生,扮傻豈止為一時便宜?實乃生存之術,是行走鋼索的平衡桿。過分鋒芒畢露,招風惹火;過於憨直愚鈍,則淪為刀俎魚肉。扮傻,是浮世眾生心照不宣的呼吸節奏,是一曲集體編排的默劇,眾人粉墨登場,各懷劇本。我見過一才華橫溢之友,恃才傲物,風頭一時無兩。其後遭人巧妙圍堵,在會議室鬥獸場中,他精妙絕倫的辯詞如利劍出鞘,卻刺在棉花堆裏。眾人沉默,眼神如網。他愈辯愈勇,字字珠璣,卻如困獸獨鬥。忽見他陡然收聲,垂首囁嚅:「係我……諗得太淺薄……唔好意思。」氣氛驟然鬆弛,那「認輸」的姿態,竟意外撕開圍堵的網。智慧如利刃,懂得何時入鞘,方是真功夫。
更悲涼是另一幕。某君終日機關算盡,自詡人間諸葛,眼中精光閃爍,言辭滴水不漏。他築起智慧高牆,外人無從逾越。某夜,竟聞他於家中悄然閉上眼睛。親友愕然,翻尋遺物,唯見書房白板寫滿戰略部署,精確至分毫,卻無一字關乎悲喜。滿室智慧結晶,竟托不起一個靈魂的重量。他精於算計萬物,卻唯獨遺漏了人心幽微的經緯。其手機屏幕最後幽藍的光,映著冰冷數字,像一曲無聲輓歌。
茶餐廳角落,常遇一老者。滿面皺紋如地圖,眼神渾濁似蒙塵玻璃珠。他靜坐一隅,聆聽鄰座後生高談闊論時事股票,時而傻笑點頭:「係咩?哈哈,我真係唔明。」待眾人散去,他卻從舊報紙邊角,悄然剪下一則不起眼的財經快訊,指節粗大的手捏著鉛筆,在油膩的餐單背面計算著什麼,數字蜿蜒如溪流。那混沌眼神的深處,偶爾掠過一絲極清明的光,如雲縫乍現的寒星,旋即又復歸於渾濁。
看他蹣跚離去,身影沒入人潮。忽然徹悟:世間大智,常隱於愚魯形骸之內。畢生修為,不在鋒芒畢露的劍氣,而在懂得何時該將鋒刃收入粗鈍的皮鞘。聰明是銳利刀鋒,易折易傷;扮傻卻是柔韌流水,遇石則繞,遇峽則奔,終究歸於大海。
人生如戲,幕起幕落。真正洞明世情者,深諳舞台燈光刺眼灼人。於是他們為靈魂披上粗麻,在喧囂的浮世繪中,安然扮演那看似懵懂的角色。面對命運這齣荒誕大戲,清醒地「扮傻」,是對角色最深的參透,亦是對荒誕無聲的敬意。
這門學問,書本無載,卻在街市喧嚷間、辦公室暗角處、老人渾濁的目光底,無聲流傳。看似愚拙的皮囊,內裏自有玲瓏七竅,靜觀人間戲碼,笑而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