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很早就發現,真正讓人記得一輩子的,往往是那些看起來微不足道的小回憶。
像是星期天下午和媽媽一起逛手作店,在冷氣開放的走道間閒晃,看著提早擺出來的萬聖節裝飾品。又或者是黃昏時開車去買菜,路上盯著燒紅的天空想把每個畫面都記下來。還有在沙灘上堆起漂流木做的城堡,曬得有點痛,頭髮被風吹亂卻很自在。沙漠的日出、夏日午後灑水器噴出的涼意。擁擠的起居室裡做著手工藝、狗狗舔臉、貓咪撒嬌。月光灑在雪地上,樹枝的影子像畫一樣。還有那些夜裡,聽著蟲鳴,看著天空一點點變黑時,重讀著我最愛的書。
這些事情聽起來好像不重要,但它們就是我之所以成為現在的我的原因。
我女兒卻從來沒有這樣的回憶,因為她一出生就腦部重創、身體畸形,甚至讓腦損傷變得更嚴重。
所以,我把我的記憶說給她聽。
每天晚上,當她眼神空洞地看著天花板時,我會輕輕托著她的臉頰,慢慢講著我那些記憶。我說過寒冷的下午在披薩店裡,我坐在角落,一邊啃著麵包棒一邊看書,外頭天色陰沉,快下雪了。我講過那場雷電交加的暴風雨,天空像抹上了濁綠色,像瘀青一樣的雲層翻騰在山頂。我還跟她說我在後院挖到了一堆漂亮的海玻璃,結果還沒來得及找盒子裝,就被一群烏鴉搶走了。
孩子的死亡,在任何情況下都令人心碎。但當一個大一點的孩子過世,甚至是一個健康的嬰兒離世,我們至少還能從中找到那麼一點安慰:這些孩子有人記得。那個幼兒園小朋友有朋友、有同學、有疼愛他的親戚。十一歲的孩子寫詩、教弟弟們背後院花的名字。十三歲的孩子有自己的生活圈,有自己的人生軌跡。他們曾經活過,說過話、走過路、有自己的思想,也留下了屬於自己的回憶,更活在別人對他們的記憶裡。
但像我女兒這樣的孩子,從來無法創造屬於自己的回憶。她無法體會夏日午後手作店裡混著紙張與塵土的氣味,也無法見識那場閃電交錯、綠紫雲層翻湧的雷雨夜,更不可能在海邊玩耍、撿漂流木、堆沙堡。
像我這樣的孩子,大多數人只會用悲傷與疏離來看待。因為在社會眼中,他們甚至還不算是「完整的人」。他們被當成是一場悲劇,一個錯誤,一場災難。
只有父母還會記得這些孩子的存在,而且是用愛去記得。我們記得幫他們洗澡的時候,記得晚上讀書給一個聽不見、看不見、無法理解的孩子聽。我們記得那些永無止盡的住院日子,也記得那幾個難得的好時光,那些彷彿神蹟一般的日子。我們的孩子無法自己記得這些,但我們替他們記得。我們是他們的記憶載體。
也因為如此,我們代替他們活著。哪怕只是活在心裡,他們依然在。
但那樣的人生,實在太少太少;那樣的記憶,也遠遠不夠。所以我選擇把我的回憶一一說給女兒聽,並懷抱希望,希望這些畫面能在她受損的大腦裡某個角落生根,並在某種我們尚無法理解的方式中成長。我希望她能藉由我的記憶,過一次人生;哪怕只是借來的,也能讓這一生在她心裡上演。
我對她沒有自己的人生、沒有屬於自己的記憶感到深深的內疚。也正因如此,我才努力把我的人生分享給她,讓她至少擁有一點點記得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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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決定把這個孩子生下來時,有人說我很勇敢,也有人說我太傻。但我既不覺得自己英勇,也不認為自己愚蠢。我只是感到一種倦怠和自我中心。我很早就知道她會是個帶著先天障礙和畸形出生的孩子,但她是我與丈夫僅存的連結。如果有哪怕一絲希望她能活下來,我就必須試一試。光是知道她存在,就讓我覺得幸福。
我告訴自己:能有多糟?也許她幾天內就會離開,或是以一種無知無痛的方式短暫活著,就像個永遠不會長大的娃娃。對我來說這並不容易,但人生從來就不容易,我也沒打算從一個孩子身上找到什麼寬慰。
她出生那一刻,我的確動搖了。她看起來像惡夢般的存在,甚至不像個人。就像我以前會拿來嚇朋友的那種驚悚圖片。我心想:長成這樣的孩子,怎麼可能沒有痛苦?我到底做了什麼?
那是一種說不出的情緒,像是懊悔與深愛同時湧現。我彷彿犯下了母親歷史上最大的錯誤,卻也明白,就算能回頭,我也不會選擇別的道路。
我的女兒活到十八個月大時離開了。沒有人為此傷心,除了我。
「妳給了她最好的照顧」、「妳已經做得很好了」、「至少她不懂痛苦」、「妳給了她愛,這點很多人都做不到」、「這真的很殘酷……但或許,對妳來說,某種程度上也算是一種解脫,對吧?」
是的,是解脫,但那種解脫比任何悲傷、絕望、甚至苦難都還要痛苦。
但我無法解釋。特別是當那些人把我所做的事「將她帶來世上、守護她、愛她」看成一種表演:像是為了贏得認同、博得同情、順從信仰、換取尊敬。他們從未真正理解。
我想,他們根本不想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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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本不想舉行任何葬禮,也不想要什麼殯葬人員或棺木。我只希望能將她火化,將骨灰放入那種可分解的骨灰甕中,那種能孕育出樹木、讓生命以另一種形式延續的容器。
但當真的要火化她的那一刻,我卻無法接受。我沒辦法,因為在歷史上,焚燒是一種懲罰,一種用來對付殺人犯與女巫的方式。四百年前,像我女兒這樣畸形、失明、無法聽見或思考的孩子,可能會被視為惡魔。光是她的長相,就可能讓她被活活燒死。焚燒意味著處刑、毀滅。
而且,如果火葬場出差錯呢?如果她的骨灰被搞錯、被弄丟,我就再也無法與她有所連結,無法再次靠近她。
我知道這些想法沒什麼邏輯。但我女兒在這個世界上短暫停留的時光裡,總是被人用驚恐與嫌惡的眼光對待。我覺得把她燒掉,就像在默認這些眼光的正當性。像是在說:「妳本就不該這樣出生,也不該讓人看到。我們現在會把妳從世界上抹除。」
當她剛出生時,我最大的恐懼之一就是她會擁有意識,會知道自己「長得可怕」。但她離開時,並沒有帶著這個認知。我希望她即使死後,也不會知道。
這些念頭荒謬至極,我明白。但儘管如此,我仍為她舉辦了完整的葬禮:一口潔白亮麗的棺材、精緻的化妝、一間鮮花擠滿的追思室,以及一塊近在家門口、走路十五分鐘就能抵達的墓地。這是我唯一能向這個世界證明的方式:我的女兒,是我的祝福。她曾讓我感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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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葬的那天晚上,我吃了四顆安眠藥,夢見了我的女兒。
她躺在冰冷的棺材裡顫抖著,六英尺厚的沉重泥土壓在那脆弱的木板上。那裡又冷又濕,又黑得可怕。在棺材的某處之外,蟲子在蠕動、昆蟲在吱喳作響,盤算著如何鑽進棺材啃食她的遺體。
我的女兒因困惑與恐懼而發抖。她以前從未感到過害怕,因為她的大腦從未能感受到這種情緒。但現在,她能了,她非常害怕。她討厭黑暗,更討厭蟲子。
但夢境突然發生奇異的轉折。棺材打開了,一道刺眼的光照了進來。在我眼前,那個鋪著絲綢的棺材轉變成了一個骯髒生鏽的冷凍櫃。我的寶寶開始咳嗽,但她不再是我的寶寶了,而是一個頭髮打結、皮膚佈滿疹子與結痂的小女孩。
那道光掃了過來,原來是一把手電筒。而拿著手電筒的,是個女人。
那個「不是我女兒」的小女孩發出哀鳴並縮了回去。
然後我醒來了。
我在自家後院,蜷縮在那張搖椅上,那是我每天與女兒共坐的椅子。我會低聲訴說回憶,一邊把她的臉貼在我的肩膀上。即使她感覺不到,我也希望陽光能照在她的臉上,花香圍繞著她,風輕撫她的皮膚,雨水滴落在她的頭上,寒霧輕觸她的手指。我曾想,這些東西也許能為我分享的回憶添上一層層感官維度。即使她的腦袋無法理解,身體也許會。
房東把搖椅送給我。他還種了花壇。他看著我女兒時總會不由自主地皺眉,但我能原諒,因為他總是輕輕地把手指伸到她的無力小手下方,裝作握手般說:「早安,小美女。」
與他的接納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住在巷底的小女孩。她連續好幾天跑來圍籬邊張望,對我女兒投以一種帶著病態好奇的眼神。有次我對她喊:「嗨,小甜心!你叫什麼名字?」
「妳的寶寶好可怕。」她脫口而出。
我心一沉:「這樣講不太禮貌喔。」
「那又怎樣?她還是很可怕啊。」然後她哭了起來,跑走了。我再也沒見過她。我有時會擔心她。那麼小,可能還不到五歲,卻自己在偏僻地方遊蕩,沒人照看。
但我沒時間擔心太久。我的心已經裝滿了擔憂,還有滿滿的記憶,因為我是個記憶守護者。
那一刻,我蜷縮在搖椅上,那些記憶把我壓垮了。太多了,多到難以承受。它們失控地湧上來,把我吞噬。我像抓住救命浮木般抱著搖椅,痛哭了好幾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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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整個星期都沒睡。不是因為我不累,而是我無法忍受夢見我那可憐的寶寶被封閉在冰冷黑暗的地方,被墳墓裡的蟲子包圍。但到了第三晚,我的身體撐不住,終於睡著了。我果然夢見了我的女兒。我和她一起待在她的棺材裡,緊緊抱著她發抖。裡面好冷,冷得令人無法動彈。我的可憐寶寶。我讓她永遠處在這種冰冷中,明明我也可以選擇讓她火化。
我把她抱緊貼在胸前,當濕濡的小蟲子盤繞在我手邊時,我咬緊牙關。
之後,這是她生前與死後的第一次,我的女兒開口說話了。「告訴我妳的美好回憶。」
「為什麼?」我問。
「我找到了一個需要這些回憶的朋友,但我不記得該怎麼分享它們了。」
我是她的記憶守護者,所以我什麼都說了:月光照映雪地時樹枝的影子、陽光閃爍的海浪朝漂流木城堡推進、活潑的小狗和冒險的貓咪、繽紛的日落和下雪午後的披薩店。
當我說完後,女兒說:「請放手。我得走了。」
「妳要去哪裡?」我問。
她還來不及回答,我就醒了。
雖然屋內開了暖氣,幾乎像是熱帶氣溫,但我骨頭裡卻痛得發冷,皮膚上起了雞皮疙瘩。連鼻尖都凍得發亮,就像冬天一樣。
我好想留在家裡,緊抓著那個夢,說服自己:在死後,我的女兒得到了她生前被剝奪的一切。她活著,她回來找我了。
但要這麼相信,就得思考。可思考太痛苦了。所以我只是打開電視,一直坐到天黑很久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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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後的許多個夜晚,我的女兒會在夢中來找我。每一次,我都抱著她。每一次,她都請我講述我的回憶。我很樂意與她分享。只要我能忽視那擁擠的寒冷與濕冷的蟲子,我就能假裝她從未死去。這樣的夢境持續了好幾週。那是一種幸福,苦澀而釋然的幸福。
然後,夢變了。
一如往常,我在我女兒的棺材裡。黑暗、寒冷,濕氣驚人,絲綢襯布上已開始長出黴菌。可我女兒不見了。她消失了,好像她從未存在過一樣。我被困在狹小的棺木裡,孤單一人,蜷縮著,蟲子在我皮膚上爬行。
我在天黑之後驚醒,迷惘又驚恐。我還能感覺那些濕答答的蟲子在我臉上蠕動。
悲傷將我吞沒。回憶衝破了束縛,再度吞噬我。閃爍的潮水、冰冷的病房、雷電交加的暴風、貓咪與手作材料店。我哭泣、來回踱步、崩潰倒地,最後用爬的。過了一會,我發現自己躲在廚房桌子底下。我蜷縮著,看著瓷磚,直到濃厚金黃的朝陽像糖漿般流淌而過。
又一個夜晚過去了。我不知道這算是祝福還是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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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儘可能地去睡覺,努力想再次找到我女兒,好再次抱著她、告訴她我的回憶。但她始終躲著我。我只能夢見她空蕩蕩的棺材。那空無一物的景象比黑暗的寒冷和墳墓裡的蟲子還要可怕。我無法忍受,那太像我現在的生活了。
那實在太難受了。
於是我不再睡覺,逼自己撐著,直到開始出現幻覺。一開始只是些微小的幻覺:瓢蟲、鴿子、一隻鼻子磨損、一隻眼睛掉了、肚子上縫著名字「Bailey」的舊泰迪熊。
但接著,幻覺完全吞沒了現實。
我發現自己正無助地在狂暴的閃電暴風中奔跑,閃避著雷擊與樹林間的不祥影子。我抓著一座被海浪推入大海的漂流木城堡。狗在哀鳴,貓在嚎叫。我最喜歡的書在我手中燃燒,而那隻泰迪熊搖著頭哭泣。
遠方傳來孩子的啜泣聲。
我跪倒在地,捂住雙眼。那震耳欲聾的風暴,暴風、海潮、動物的哀號,逐漸退去。但那孩子仍在哭泣。
過了一會兒,一道濕漉漉、模糊的嘶聲切斷了那啜泣。
「我不行。」那孩子低語著。我想那是個女孩,一個喉嚨痛的小女孩。「我不是說過了嗎?沒有人知道我在這裡。」
那濕濡的聲音又響起,令人毛骨悚然,像是一隻怪物,一隻會在你睡著時爬過牆壁的滑溜生物。
「她一定會恨我。」那女孩沙啞地啜泣道。「因為我對妳吼叫。」
那怪物又開口了。這一次,在濕濁的嘶聲底下,我聽懂了一些話。「不,她不會。真正的母親永遠不會恨孩子。」
「我媽媽會。」女孩又哭了起來。
我終於鼓起勇氣張開眼睛。我身處一個狹小的空間。泥土從我指縫中滲出,弄濕了我的衣服。蒼白的樹根垂掛在牆上。幾碼外,在那個地勢稍乾的地方蜷縮著一個小女孩,皮膚佈滿疹子與結痂。
她身旁靠著的,是我的女兒。
腐爛而柔軟,細小的手腳蜷曲枯萎,看起來就像雞爪。但我絕對認得出她:那顆親切熟悉、畸形的頭,那個獨特的小小身體。是她。她在這裡。
而且她正在說話。
「那是因為她不是真正的媽媽。我的媽媽才是真正的媽媽。」我寶寶的嘴唇動著。她濕潤、渾濁的雙眼先轉向那女孩,又看向我。「她現在正在看我們。」
「因為她也死了,跟你一樣。」那女孩挪動了身子。她穿著一件印有瓢蟲圖案的髒T恤。瘦骨嶙峋的手腕上掛著一條便宜的吊飾手鍊,幾隻裂開的塑膠鴿子咯噠咯噠作響。
「不,」我女兒說。「她還活著。但她把她所有的回憶都給了我,所以那些回憶現在是我的了。」
那女孩抽泣著伸手去拿泰迪熊。雖然又濕又沾滿泥巴,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鼻頭磨損、一隻眼睛不見、肚子上縫著「Bailey」這個名字。
我女兒繼續說:「而且我也把那些回憶告訴妳了。所以我們三個現在算是同一個人。這就是為什麼她能看見我們。」
小女孩的嘴唇顫抖著。她的臉腫得厲害。勒痕盤繞著她的脖子。淤青的雙眼流出眼淚,滑過她歪斜的鼻子。「她不會喜歡我。我不像妳。我是壞孩子。」
「我非常壞,」我的寶寶向她保證。
女孩小心地擦著臉,觸碰腫脹肌膚時一臉痛苦。「妳不是壞,只是可怕。」她露出微弱的笑容。
「可怕的寶寶。」
我眨了下眼。再睜開時,我又回到了女兒的棺材裡。而她就在我懷裡:柔軟又有點爛爛的,像腐爛的水果。冷得可怕,我幾乎無法呼吸。
「妳還記得她嗎?」我女兒問。雖然四周一片漆黑,我卻看得見她。她那變色的嘴唇和閃爍的小舌頭清楚地吐出字句。「她以前常常來看我,因為她知道我是個怪物。」
「妳是什麼?」我低聲說。
「壞東西,」她說,雙手壓在我身上,像小貓吸奶那樣輕推。「我一直都是壞孩子。但他們從來沒燒過我。他們只會溺死我。」她的小手推得更用力、更急促,讓我開始感到疼痛。「他們把我丟進井裡、河裡。」一陣陣的小拳頭猛力敲打。「我討厭這裡。我遇到的全是傷心的朋友,我得讓她們快樂。可我永遠沒時間。」
「妳讓我快樂過,」我說。
「我總是降臨在一副無法活著的軀殼裡。那種『不活著』的感覺,讓人痛不欲生。」語速越來越快。「唯一的出口,就是讓一個悲傷的人重拾快樂。但我從未成功過。我討厭這樣。為什麼我總是得住進這種不能活的身體?」
「但你讓我快樂了,」我輕聲對她說。
「那種痛苦,逼得我只能靠死亡來逃避。但每次逃離,都只是短暫。我就像在雷雨中飄搖的落葉,或海上載浮載沉的浮木,直到遇上一個傷痕累累、命不久矣的人。我總得眼睜睜看著他們死去,然後又回到另一副無法承受生命的軀體。」
世界忽然碎裂。我既是我女兒,也是我自己,又是那個被困在泥濘地窖裡的小女孩,遍體鱗傷。我討厭那種寒冷,討厭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接著我成了一個被關在生鏽冰櫃裡的孩子,看著一名笑容猙獰的女人,將一罐又一罐的蟲子倒在門口,蟑螂、蜘蛛、蟋蟀,像瀑布般閃亮落下。我渾身發抖。我害怕那逼仄堅硬的空間,更怕那些蠕動的昆蟲。
然後,我到了另一個地方,一間空無一物的房裡,只有床墊與沙發。恐懼如熔漿般在我體內翻湧。有人粗暴地將布塞進我嘴裡,還來不及呼吸,就被蒙上眼罩,綁得緊緊的,燙得臉頰刺痛。
「妳如果敢去說,」一名女子冷聲道,「那就不准再看見。」
我尚未理解她話中的意思,就被重重扔在床墊上,一旁傳來男人的笑聲。我怕黑、怕床,也怕那種笑聲。
也許是一瞬,也許是一世,我又蜷縮在地窖的泥巴裡,顫抖地抽泣,痛得不敢動,甚至痛得忘了害怕黑暗或蟲子。
場景一轉,我在浴缸裡。白得刺眼。有人按住我的頭,把我壓進水中,直到我絕望地吸入整口水。
世界再度閃爍。我吊在白色走廊的牆上。難以呼吸。只要身體一鬆懈,肺就像塌陷一般。我拚盡最後的氣力,把腳伸出去,撐住對牆,勉強往上撐。那短短一分鐘的空氣,如同奇蹟。
但腿終究撐不住,我跌落下來,腳底傳來撕裂般的痛。模糊間,我看見前方牆上滿是血痕腳印,是我自己的。我曾這樣做太多次,腳底早已血肉模糊。
我哭著醒來。
我驚坐起來,渾身顫抖。那一刻我以為自己還躺在女兒的棺木裡。但不是。我在搖椅上,外頭飄著雪。雪花落在我頭髮與肩膀上,像閃爍的鑽塵。有個東西躺在我腿上。我低頭一看,以為會見到我女兒。
但那是隻泰迪熊。一隻沾滿泥巴、少了一隻眼睛,肚子上繡著 Bailey 名字的熊。
我尖叫。整群鵪鶉倏然飛起,一隻烏鴉大聲叫罵。我不管。淚水刺痛我的眼睛,剎那後便結成冰。我再度放聲尖叫。
我站起來,幾乎跌倒。腿像死了一樣,麻痺無感。我拖著腳跌進屋裡,小心不讓腳趾彎曲。終於進門,我砰地關上門,跌坐在地上,任由腿上的痛像針刺般湧回。
我女兒,已經離開我四十九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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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我輾轉難眠。
夢裡,我回到殯儀館,那裡堆滿了花束,瀰漫著濃烈刺鼻、幾乎讓人偏頭痛發作的香水味。我在找我的女兒。一定是哪裡出了差錯。我得趕在下葬前找到她。她不能被埋進土裡。她需要火化。我必須在他們將她埋葬前,把她找回來。
不知什麼時候,我發現自己蜷縮著側躺在地上,哭著。我不記得自己醒來的時刻,只知道我不再是在夢中了。我翻身,卻被冰冷濕滑的絲綢和蠕動的蟲子貼上臉的那一瞬,心頭爆炸般地驚懼。我尖叫著想坐起來,卻被棺材的蓋板重重撞回,額頭一陣劇痛。
「我希望妳那時把我燒了,」女兒低聲說,聲音裡充滿無望的哀傷。
蟲子爬上我的肩,又爬過她的臉。我強迫自己無視牠們。我不能慌張,一旦驚慌,我可能永遠無法逃離這裡。
「我救不了我的朋友,她快死了。我不想讓她死。她一死,我就得再次回到那種無法活下去的身體裡,」她抽泣,「然後再一次痛苦,再一次,又一次,又一次,又一次……」
我舔了舔嘴唇,舌尖碰觸到一條濕滑的蟲子。我幾乎崩潰,卻死命忍住。「她住哪裡?」
「我不知道。」
「她叫什麼名字?」
「我不知道。」
「妳是什麼意思?」
「我真的不知道!我記不得名字!連我自己的也不記得!」
「好……」我努力讓腦子保持清醒。「她會寫字嗎?」
「她沒紙。」
我衝動地伸手,用指甲掘開棺材的內襯,撕下一大塊破裂的絲綢。「叫她寫在這上面。寫下她的名字和地址。我發誓,我會去幫她。」
女兒望向我,那雙眼裡是我幾乎無法理解的冷冷惡意與悲傷的絕望。「我有讓妳快樂嗎?」
「有,」我說。
然後我又醒來。
我等了四個小時。四個小時,應該足夠寫下什麼了。一定夠。所以下午四點,我吞下一顆安眠藥。多年來第一次,我進入了沒有夢的睡眠。一片柔軟無聲的黑,一種沒有感覺的幸福虛空。
醒來時,我手中握著某樣東西。那感覺光滑卻脆弱。我低頭一看,是一條破爛的白絲綢捲。
太好了。那個女孩是真的。她寫了紙條。
我小心打開絲綢,疲倦地眨著眼,試圖看清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跡。那些筆劃僵硬,帶著乾涸的紅褐色。
那是血。
那女孩用自己的血,寫下了那段話。當然是這樣,因為我只給了她可以書寫的布料,卻忘了她手中什麼也沒有。怎麼會犯這種蠢錯?
可怕寶寶說妳會幫我。她的記憶都屬於妳。她已經幫過我了,所以我也希望妳能幫幫我。我叫 Kailey,我不知道我的姓。我有個妹妹叫 Bailey,她埋在我們家院子裡。我的家就在妳旁邊,是棟黃色房子,停著一輛紅色廂型車,門口有紫色的花。我被割開過。對不起,我說妳的寶寶長得很可怕。她現在是我最好的朋友了,但我那時的話傷了她的心。我真的很對不起。請幫幫我。
我立刻知道她說的是哪一間房子。就隔壁那棟,我的窗戶望出去就能看見。
我打了電話報警。為了讓理由合理,我編了一個謊:我說我聽到隔壁發生爭吵,然後看到一個渾身是血的小女孩跑進院子,還來不及確認情況,就被一名男子強行拖回屋裡。
幾分鐘後,警笛聲貫穿整條街道。警車、救護車、消防車一齊趕來。救護車很快離開了,但其他人員一直待到天亮。
當警察來敲我家門時,天已破曉。他滿臉倦容,神色病態。「女士,」他說,「請坐下。」
我照做了。
他看向窗外,看著那棟熟悉的房子。他雙眼紅腫,眼淚卡在皺紋中,迅速拭去。「妳女兒最近剛離開人世,是嗎?」
「是的。」
他臉色扭曲,掩嘴點頭。「我們在隔壁找到了她的屍體。」
我渾身血液瞬間冷凍。「什麼?」
他無助地擺擺手。「那個小女孩,抱著妳女兒的身體。我們還不清楚她怎麼得到的。但我們找到她時,她就那樣抱著她……就像抱著一個洋娃娃一樣。」
他說得極慢,每一個字像都拖著痛。他解釋,一名趕赴現場的副警官正好是我教會的成員,一眼就認出那具身形輪廓獨特的遺體是我女兒。
警方馬上派人去墓園。表面上墳墓看似未動,但在墓碑旁,有一道細小的隧道。有人從那裡鑿穿棺材,把她偷了出來。
最後,她的屍體,落入隔壁那位被嚴重虐待的小女孩懷裡。
她叫 Kailey。警察抵達時,她已陷入昏迷。這起事件只上了地方新聞,沒傳出郡外。我曾對此感到震驚。但後來查了資料才知道,大多數針對兒童的罪行,不論是誘拐、虐待或謀殺,從來不曾獲得社會關注。
警方保留我女兒的遺體好幾週,說她的身體具有「證據價值」。在那段等待的日子裡,我訂了一個生物骨灰甕。法醫終於肯將她歸還時,我選擇將她火化。
在那天,我的女兒化為灰燼的那天,Kailey 醒了過來。
幾週之後,我接到她社工的來電。「她想見妳,」他說,「如果……妳準備好了的話。」
我,準備好了。
她是在一個晴朗、刺骨寒冷的午後來看我的。舊雪覆蓋著地面。天空澄澈,染著一種蒼白而炙熱的橘色,那種色澤彷彿是山中冬天所特有的。光禿禿的樹枝在雪地上投下詭異的陰影。空氣中瀰漫著木煙的香氣,讓我想起無數個夜晚,我坐在壁爐邊,聽媽媽為我朗讀。
那女孩看起來可憐兮兮:身形嬌小,有些乾癟,帶著那種長時間昏迷後常見的無力感。她靠著拐杖,幾根手指已經不見了。
但她眼眶的瘀青已經褪去。她的臉不再腫脹,結痂的紅疹也已經消失。
社工把她安頓在我家的沙發上,然後走進廚房,留給我們一點像樣的隱私。
他走出視線後,女孩靦腆地笑了笑。「我很高興能再見到妳。」
她的聲音中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在那興奮而輕快的語調底下,藏著另一種聲音:一種濕濡的沙啞聲,讓我聯想到冰封的棺材和腐敗的白絲綢。
「我也是,」我說。
她握住我的手。那感覺和我記憶中的完全不同。更大、更平滑,除了幾根缺失的手指,其餘都發育良好。她像在試探什麼似地舉起我的手,像在衡量重量。然後,她把我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
記憶像潮水般湧入我心中,一千個午後的記憶:我曾經這樣捧著我女兒的臉。喉嚨瞬間哽住。
「我還能讓妳開心幸福嗎?」她低聲問。
我點了點頭,淚水盈眶滑落。
這是真的。一直都是真的,也將永遠是真的。也許她是個怪物,也許她的存在令人畏懼。但無論她是什麼,她都是我的女兒。
而她讓我感到無比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