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你說得很輕,但我聽見你不想留下來
他不是沒來錄音室,他只是不再回頭。她不是不知道他要走,只是沒想到他是與那個能跟他同步語速的人一起走。她唸得慢,他剪得準;而現在,她連剪接鍵的位置都不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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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的節目,剪接不再是兩人共作。靜冉唸完素材,回傳後收到的語尾處理,多由平台自動壓縮。語氣筆記不再出現寧薄言的註記,而是助理格式化的系統代碼:「語尾無效延遲,裁剪完成。」
她念那句阿嬤的聲音素材時「鞋子濕了要脫掉,不然腳會冷進骨頭裡。」語尾明明藏著阿嬤猶豫後的語氣,但最終版本只剩 1.2 秒。
她沒說話,只在語音筆記裡寫:「我不是要情緒辨識,我是要情緒留下。」
剪接室的門沒關。她走廊經過時看見裡面一幕不是素材,而是他與另一個人的節奏。
陸璇坐在桌前,側臉清淡、頭髮低束成整齊弧度。襯衫無紋,輪廓清楚,語速一致。像是任何音節被她接住都能立即輸出成格式化語尾,沒有一秒浪費。
她的美,不是刺眼,而是無可置疑:五官不誇張卻對稱得像模組預設值;笑容不多,但每次出現都像是設定成功的提示音。整個人是「不需要留白」的構造,乾淨、俐落、不需回音。
寧薄言站在一旁,看她剪一段素材:「語尾可以壓到三秒內。」
陸璇輕點螢幕:「我可以套上之前那組參數,落點會更準。」
那組參數,是靜冉提過的,但她當時說的是:「可以多留一秒,等聽者呼吸完。」而現在,語尾被縮成效率公式的一部分。
她站在走廊,沒進門,也沒打招呼。眼眶開始熱了,但她沒哭。是等回錄音室,音軌跳動的時候,才發現自己開不了口。
信箱裡寄來平台更新通知。
她打開看見寧薄言與陸璇,長期派駐新加坡語音文化專案,預期駐點時間一年九個月。 她不是第一個知道的人。不是被提起、不是備註、不是合作名單,而是一個被 cc 的技術接續通知。
她突然明白,他不是不能留下來,而是他選擇跟語速對得上的人一起走。
她好像想哭了。不是眼淚會掉下來那種,是整個人在麥克風前說不出聲。她開錄,聲音卡在喉嚨裡。耳機裡只有背景的環境音。
她終於說:
「你說得很輕,但我聽見你不想留下來。你沒剪我的語尾,但你也沒留下來聽我落句。」
同一晚,在校園附近那家老咖啡館,寧薄言見了他大學的室友周時岳,現任某大醫院眼科醫師。
他翻出診斷報告,一頁一頁地對著寧薄言說:「你的視力惡化不穩,不是光感問題,是對焦問題。你能裝沒事多久?」
寧薄言揉了揉眼窩:「我不想剪錯她要留的語尾。我現在有時連波形都判斷不準。」
「她會發現的。」
「她如果發現,就不會讓我去。她會留在我旁邊,直到我看得清為止。」
「你覺得她是來救你?」
「不。我知道她不是救我的人。」
周時岳沉默半刻,放下報告,低聲說:
「她不是救你的人。她是會陪你播完的人。你剪斷她的聲音前,有沒有想過,她其實在等你回頭聽完那句語尾?」
寧薄言沒有回答。他只是把資料裝進公文袋,剪接鍵從桌上往內推了幾公分。像是他最後一次修正工作節奏的方式不是回應,只是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