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瑞克和莫蒂Rick and Morty》動畫第八季,有個橋段是查克史奈德Zack Snyder遇到了詹姆士岡恩James Gunn,他們兩位是DC漫畫前後任拍《超人》電影版的導演。在打完招呼後,查導對岡恩說:「我剛剛看了你《超人》的最新剪輯版,我想給個建議:他是『鋼鐵』英雄,不是『愛聊天』的英雄,多剪進一些他揍人的畫面嘛。我教你一招密技:讓他先用正常速度出拳,然後再把速度調慢...」詹姆士岡恩憤怒地說:「慢動作手法才不是什麼天大的秘密好嗎!唉,抱歉,我不該對你發脾氣的,畢竟你的二頭肌比我的頭還大。」

熟悉DC宇宙幕後故事的影迷會知道,其實查導和岡恩早在2004年就已合作過《活人生吃Dawn of the Dead》的重拍版,查導是導演,岡恩是編劇,只是在20年後,當岡恩全面執掌DCU(DC宇宙DC Universe),兩人被粉絲撕成對立面,特別是重啟的第一部電影,在2025年電影,由《超人》引入總體故事線,對比查導也拍過《超人:鋼鐵英雄》,他們各自粉絲還將對方視為「雷克斯路瑟」,岡恩苦笑說:「這真的是網路上不同派系之間創造出來的詭異互動關係。」
我兩個導演都喜歡,他們都有自己影像處理的獨特處,但是探討查克史奈德與詹姆斯岡恩對「超人」這一角色形象的根本分歧,或許可以了解這不是一場導演風格之爭,而是一場關於美國男性/神話與文化價值觀的辯論。
在美國流行文化中,超人Superman的誕生,標誌了「超級英雄漫畫時代」的開始,他也是全球動漫與英雄文化的奠基角色之一。這個身穿緊身衣的「白人」「壯碩」「男人」不僅可以飛天入地,危急救人,他其實更是一面文化鏡子,映照出不斷變遷的國家認同、道德焦慮與性別認同。

1938年首版的《超人Superman》漫畫,在2024年,以600萬美元成交,打破拍賣史上最高價漫畫的紀錄。
超人首次出現於1938年6月出版的《Action Comics》第一期,由傑瑞西格爾Jerry Siegel與喬舒斯特Joe Shuster共同創造的角色,他是一個來自氪星的嬰兒,掉落到地球時,被肯特夫婦在美國堪薩斯撫養長大,長大後成為新聞記者克拉克肯特,但在需要的時候,他便化身成擁有飛行、超級力量與道德正義的超人,甚至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成為美國軍民的精神鼓舞象徵,對抗納粹、保護家園,「Truth, Justice, and the American Way.」,這使得超人不只是虛構角色,更是一種「意識形態代言人」,象徵美國信仰的正義與自由。這層文化角色也延伸到全球,使得「漫畫人物可以具備神話地位」的觀念首次成形。
但這份象徵意義,在不同的年代,都引發許多的文化討論,就是回答:「我們為什麼需要超人?」,進而產生了另一個問題:「如果需要,我們需要什麼樣的超人?」,這個問題最明確的辯證場域,就是查克史奈德與詹姆斯岡恩各自對「超人」角色的詮釋。

歷代影視作品的超人們。圖片來自孤狗大神。
超人電影已經不只一次出現在影視作品裡,從黑白影集、廣播劇、動畫短片,到好萊塢電影、美國影集等,每一次重塑,都是那個時代對英雄形象的再定義。從超人的影視改編史,就是一部「流行文化變遷史」,這個角色曾是大蕭條時代的民間守護者、冷戰時期的道德典範、911後的悲壯神祇,乃至於數位時代中重新學會「相信」的人類象徵。
在電影方面,在1978年,克里斯多夫李維版的超人,導演李察唐納以莊嚴的配樂、史詩式的敘事,確立超人為近乎神明的存在,但內心仍具人類情感。這位超人出現在那個冷戰時代,對於當時的美國起到一個「希望」的象徵;2006年,布萊恩辛格試圖想要增加更多人事多變、人性脆弱的部分,結果功敗垂成。

到了2013年,查克史奈德的《超人:鋼鐵英雄》,找來亨利卡維爾主演超人,為超人重新鋪設「沉重、現實、哲學性」的敘事背景,這位永遠眉頭深鎖的超人,內心充滿著複雜矛盾的思考模式,查導賦予超人一種「上帝也會懷疑人性」的哲學悲觀感。
曾有國外影評形容查導這版的超人是「由後911時代孕育的超人,一個在瓦礫堆中掙扎的戰士,不是在天空上的微笑偶像。」《超人:鋼鐵英雄》的超人抑鬱、沉重、糾結,幾乎無法脫離人性的罪與罰。啟用亨利卡維爾,堅毅的臉部線條,加上壯碩肌肉,這位超人像是美國重工業版本的英雄,從藍領勞工階層走出來的一位沉默但願意背負世界的工人英雄。

如今,2025年,詹姆斯岡恩推出《超人》,選擇大衛柯倫斯韋飾演新一代超人。這位外型近似年輕版克里斯多福李維,外貌上,少了「戰士感」,多了「鄰家男孩」的親切與理想主義。這也符合詹姆士岡恩之前在訪談說的:「我想要的是一位心中仍有童年的超人,他相信人性,願意聆聽,而不是審判。」這樣的敘述彷彿回到曾經有段時間的美國價值觀:一個仍相信價值明確、有善惡分明敘事的時代。
所以電影中,縱然人物支線眾多,你能可以看到詹姆士岡恩利用一些小點,提醒觀眾:善良並不過時,誠實仍值得追求。一如他之前作品如《星際異攻隊》),即使世界如何支離破碎,我們仍然要保有童心。(特別是將超人視作地球的「移民」,這個移民論點的詮釋,有機會再來說。)

對比查克史奈德的「男人/硬漢」,和詹姆士岡恩的「男孩/童子軍」,說穿了,就是兩種男性形象解讀的交鋒。
查克史奈德之所以選擇「硬漢」超人,就在於他認為超人來自失落與疏離的宇宙,他與現實世界之間有一道難以越過的牆,電影裡,處處充滿戰鬥與苦難的隱喻,查克史奈德訴諸一種英雄主義的極限挑戰:如果世界無法救贖我,那我就拚死來證明這個世界值得我救贖。
而詹姆士岡恩的「童子軍」超人,則像是一種回歸,回到一個人與人之間尚能互信的時期,這位對人性仍充滿希望的英雄,不只是救世主,而是鄰家的大男孩,是每個人心中想要成為的自己。這版超人透露的訊息是:真正的力量,來自善良的堅持與溫柔的信仰。

從查克史奈德版的深沉悲壯,到詹姆斯岡恩版的溫柔善良,超人的形象就像一塊試紙,測量著觀影者的我們,對於這個時代充滿多少「希望」的想像強度?是要用力量抗拒黑暗,還是用善良抵抗冷漠?不管兩位導演給出的答案是什麼,其實都在回應同一個問題:當世界需要英雄時,我們希望「他」長什麼樣子?亦或者,我們要選擇相信哪一種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