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 年 2 月,我與一群大學朋友在東京旅遊,期間斷斷續續地在 Netfilx 上面第一次觀看美國導演 Michael Mann 的《烈火悍將》。這部電影的影史地位是如此之高,以至於用一台智慧型手機的五吋螢幕與耳機、在東京地鐵靠站的破碎間距之間,觀看這部接近三個小時的電影,實在是不太莊重。但是,讓我難忘的是,當年看到結局的一瞬間,我在地鐵上無預警地哭了出來;或許輕微地遮掩,不讓朋友發現。這部電影有一個非常美的結局,近乎不可思議。
主張《烈火悍將》是影史其中一部最好的敘事電影,會比在類型的標準裡面,主張它是其中一部最好的「犯罪電影」更讓我感到安心。電影發生在現代的美國洛杉磯,主要描述兩個人物的對立關係:洛杉磯重案組警探 Vincent Hanna 與專業劫匪 Neil McCauley。這兩個對立角色,分別由曾經共同主演《教父II》(The Godfather: Part II,1974)、70 年代美國兩位偉大演員演出,Al Pacino 飾演警探 Vincent、Robert De Niro 飾演劫匪 Neil。Neil 與他的團夥運用精密的計劃、膽識,與重裝火力,四處進行搶劫;Vincent 則緊追在後,試圖將他們逮捕歸案。
犯罪電影容易被想像成簡單的兵賊遊戲:壞人犯罪、好人追捕;英雄有缺點、反派有魅力,觀眾享受其中的張力互動,大多犯罪電影甘於在這個規則裡面製造衝突,但是《烈火悍將》並不僅止於此,它將焦點鎖定在兩個主角的生活與對立關係,在角色的象徵意義與人物情感之間尋找平衡;並且,在宿命氛圍的結局裡,它仔細地呈現出這兩個角色如何「走入這個處境」,進而成立絕對的浪漫關係──兩個個體在絕對的孤獨中,產生一種只能發生在限定情境、限定時間,且一瞬即逝的連結。
電影從洛杉磯的夜班電車進站開始:安靜、日常的都市景色,進站列車讓觀眾將注意力首先擺在作為舞台背景的城市;這個開場讓我們想到 Michael Mann 作品《落日殺神》(Collateral,2004)的結局,殺手在駛離月台的電車裡面孤獨等待死亡,隱隱是《烈火悍將》的對襯註記。開場,Neil 下車,走入夜色,他的外貌並不提供特色,觀眾看見的是一個融入平凡人物的角色,只有演員本身的明星色彩,讓觀眾玩味眼前的景象。
在 170 分鐘的片長裡面,《烈火悍將》將觀眾的視線鎖定在以 Neil 與 Vincent 兩人交互出場的敘事結構中。電影並沒有為了保持反派角色的神秘性或計畫密度,而選擇以其中一人為主視角,如果這樣選擇,另一個角色就會落入象徵意義。在 Christopher Nolan 以臨摹《烈火悍將》為基礎的《黑暗騎士》(The Dark Knight,2008)當中,我們可以明顯看到另一種敘事結構的效果。我們會認知到這兩個角色存在某種共性與對抗張力,但它並不會顯現同等的情感張力,或至少說,它們會指向不同的樂趣。
Neil 與團夥成員共同完成第一場債券劫案之後。劇本安排 Vincent 隨後趕至,仔細地透過觀察現場解說案情,Vincent 越是具體地指出 Neil 團隊犯案過程中的縝密細節,觀眾就是越能同時在故事前段就高度投入對兩個角色的認同,我們能感受到犯罪者是專家,而警探是足以指認他們的高手;而這種投入感會依靠 Michael Mann 高度精實的劇本細節與精彩的實景調度功力來加強。
電影在兵賊視角之間來回切換,短捷的事實揭露,或是不同陣營角色之間的資訊不對等,也都讓每場戲保持一種快板的張力。電影中後段,Neil 在貨櫃區用刻意編排的對話引誘 Vincent 現身,這場戲在不交代太多前因後果的機巧下,讓觀眾隨 Vincent 滑入 Neil 的陷阱,但 Vincent 快捷地理解陷阱存在,兩人並未直接相見,但透過一個望遠監視鏡頭,彼此會心一笑的競爭感受,加強電影尾段導入浪漫氛圍的可信度,也在敘事上吸引觀眾繼續在長篇幅的片長中繼續隨角色前進。
麻痺情感,讓私人生活感受麻木,對犯罪卻異常執著與直覺敏銳的彪悍警探,幾乎是黑色(Noir)故事的成套,Al Pacino 本人在 2016 年、一場由 Christopher Nolan 主持的《烈火悍將》映後座談當中俏皮地證實:電影中沒有直接表現,但古柯鹼確實對 Vincent 這個角色(甚至是 Al Pacino 的表演)存在影響。不過,如果我們願意投注心力在故事,170 分鐘的片長,確實本身就已經方方面面地把原本可能是贅戲、支線的環節,做為對角色狀態的補充,讓觀眾更加投入。
正如 Vincent 妻子 Justine 在戲中對他的控訴:他偏好不發一語地做愛,從不分享情感,這個指控吸引觀眾進入對這個角色麻木偏執的成套想像;但在故事稍早,我們已經在另一場與主線關聯稍遠、Waingro 犯下的妓女謀殺案當中,看見 Vincent 激動地安撫受害者家屬的臉部特寫。我們因此知道這個角色的社會情感豐富,他對於查緝兇案的使命感,在這個單獨來看可能略顯突兀的片段中成立,正因為它是在長篇幅電影中的其中一景,它才能自然地讓觀眾體會 Vincent 這個角色的性格,而非只是急於展示它。
對應 Neil,一個毫無社會情感可言的冷靜罪犯,他看起來重視個人原則勝過一切,除了促使他偏離職業軌道的交往對象 Eady,與 Val Kilmer 飾演的 Chris──一個愛人外遇、無法妥善處理感情關係的勇武戰士──之外,Neil 貌似並不關心任何人。我們可以注意到 Neil 最後在組織銀行搶案時的態度,他冷靜地向 Michael 說明,參與這場搶案對 Michael 可能弊大於利,他無法為其做決定,但在 Michael 最後選擇加入時,Neil 同樣沒有攔阻。這是一個理性的團隊領導者姿態,但不是一個有愛的朋友。
Michael Mann 必然希望觀眾理解 Neil 的狀態,但同時也並不畏懼表現他的反社會特質。Neil 執行搶案膽大心細,但只要有需要,他並不介意殺戮以求自保,從攻擊警察、到完全無辜的百姓,只要能成為他逃脫的籌碼,他會在人群喧鬧的超市停車場亂槍掃射,以製造逃亡空檔。這些鋪陳促使觀眾理解角色,但不需要在道德上同情他。同樣的,Neil 並不能夠完全克制情緒,在前段應對團隊失格者 Waingro 的方式、與中段對黑錢經理人 Van Zant 的恐嚇,都凸顯 Neil 身為犯罪首領合理的暴烈、剛直;但同時,這些並未選擇「更冷靜、更殘酷」的作為,也引領觀眾接受尾段 Neil 將車開下交流道的發展。
兩個角色的負面性格,同時指向的另有一種男性惡業。好比,當 Chris 無法妥善處理愛人外遇的問題,Neil 以幾乎是管理幫派的方式,繞過 Chris,私下前往利誘並恐嚇 Chris 的愛人,要求對方「再給他一次機會」。或是,當 Vincent 不間斷地咆哮,觀眾會很容易聯想,他發現妻子為了氣他而刻意跟陌生男子上床時,Vincent 切換在冷靜與情緒反應之間的暴躁應對,幾乎跟 Vincent 在電影前段處理汽車銷贓場線人的態度一致。Vincent 與 Neil 同樣是糟糕、失格的男性伴侶,他們可以果斷地在 0.5 秒之內判斷是否應該為了職責或自利而殺人,但無法妥善地處理情感關係。同樣地,電影將這些性格散落在敘事之間,或先或後地呈現他們的特質,並不特別美化或批判他們的行為。
Vincent 與 Neil 的精神連結,也透過視覺敘事的層面建立;首先是他們生存的空間,Michael Mann 時以冷藍色調感性處理洛杉磯夜晚景象的片刻,而貫穿電影的日照光線與室內白光,長期將氛圍控制在一種清晰而緊繃的都會日夜印象中。觀眾在視覺上會慢慢感受到 Vincent 與 Neil 之間存在召喚,以 Neil 失敗的貴金屬竊案為例,他透過噪音發覺洛杉磯警察的跟監,果斷地中止竊案、全身而退,這場戲除了再次建立 Neil 的領袖魅力,卻也在兩個正面的特寫畫面中,重疊 Vincent 與 Neil,Al Pacino 與 Robert De Niro 兩人,在同一個緊繃知覺中的狀態相合。他們在物理空間上各據一端,但精神上,觀眾知道他們兩人此時處於同一個端點,比起他們身邊的夥伴更緊密。這種透過剪接達成的神秘性,我們往後幾年也可以在杜琪峯的兵賊遊戲《暗戰》(1999)裡面見到。
這個視覺效果最後指向《烈火悍將》的咖啡館對話,Vincent 與 Neil 攤牌,兩人在最後一場搶案發生之前,心平靜氣地在咖啡館談話。這場對話的經典地位自不待言,據 Christopher Nolan 的敘述,他記得《烈火悍將》甫於 1995 年上映的時候,身邊有傳聞說到,這場對話中的 Al Pacino 與 Robert De Niro 兩人是分開拍攝反應鏡頭,並沒有存在於同一個空間,在那個片場照片並不這麼流通的時代,這個誤傳要等看到實體幕後劇照才會被戳破,但這種傳奇軼聞的性質自然顯示出,電影觀眾不只在意 Vincent 與 Neil 的兵賊對決,也在意 Al Pacino 與 Robert De Niro 這兩個專業演員,在他們演技的高峰棋逢敵手。
Michael Mann 在 DVD 幕後收錄與許多座談中都強調這場戲的驚人成果, Al Pacino 與 Robert De Niro 即時性地針對對方的反應來調整自己的肢體動作,每句對白與肢體語言都存在另一個能激起火花的結果。但讓我們先擱置出色演員對決的樂趣,在咖啡館對話發生之前,公路上一前一後的追逐,我們同樣能看到 Michael Mann 透過分鏡強調兩人的連結,在同樣角度的前座特寫鏡頭,Vincent 與 Neil 先後出現在畫面上的同一個位置,剪輯效果讓我們對於同一臉孔的凝視重合至另外一人,在兩人即將展開對話前的高峰,這段追逐漂亮地將觀眾對於兩人建立連結的期待推至高點。
在《烈火悍將》的咖啡館對話,比起針鋒相對,更為核心的意圖明顯是讓兩個角色的行為動機校準到一致。他們在對話中簡單地揭示電影結局的衝突,提前預告這個緊咬不放的纏鬥會有何種下場。更重要的是,Vincent 與 Neil 對道德明顯有截然不同的理解,但在他們無交集的道德判斷中,產生另一個可以交集的連結:他們各自的行為都出自對於自我專長與價值傾向的忠誠。這個幾乎是廢話的理解,不知如何地,對我來說,在《烈火悍將》裡面非常重要,Neil 可以是一個純粹為自利行動的人、Vincent 可以是一個為改善社會投身行動的人,但他們接受自己的選擇,並且絕對地歸因予自己,Neil 的失利並不源自某個愚蠢夥伴的失誤,而來自他自己錯誤的信任、沒有預先察覺的怠惰、不夠乾淨的團隊整肅;當然,還有那個讓他無法再敏感於熱度危機的愛情歸屬。
絕對由自己出發、絕對為自己負責,這是他們在這個寂寞、孤獨,或隨意該怎麼稱呼的絕望世界所選擇的路徑。《烈火悍將》的結局之所以動人,是那個輕微的肢體接觸,從特寫、近景,跳到能夠將兩人同時置於畫面中央的遠景。他們是兩個獨立的個體,有不同的價值趨向,但在那一刻,他們面對的是同一個世界;是這個現代、疏離,無信仰、無連結可能的世界,最後將他們拋入同一個處境。而就在那短短的一瞬間,只成立在他們的價值傾向或道德衝突對彼此都已經不再構成威脅的一瞬間,或許最後幾秒、幾分鐘的時光,他們兩人不再孤獨,而能夠擁有彼此的陪伴。
通過那個打著白光的隧道,或是逼近飛機的強光時,觀眾知道 Neil(與 Vincent)的終點接近了;而這裡不是失敗、不是解脫、不是相知相惜,甚至不是死亡,這裡是短暫但永恆的「不需要再是個體」。《烈火悍將》有一個非常美的結局,近乎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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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悍將》(Heat,1995)/美國,Michael Man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