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當詹姆斯岡恩James Gunn重啟《超人》,這位來自氪星的外星嬰兒,再次被拋進地球這個是非之地。但這一次,他不只是來拯救世界,他還被迫面對一個更尖銳的問題:你,到底代表誰?特別是「超人」這位身穿身衣的超級英雄,一向被視為「美國精神」的具象化,但近來,在岡恩一句「超人是移民,他代表的是美國故事」的談話之後,一場關於「超人是否被政治化」的論戰再度升高。

意有所指的政治化
新版《超人》電影藉著超人(大衛科倫斯韋飾演),因為自己家鄉即將毀滅,被父母緊急送往地球避難,在雷克斯路瑟(尼可拉斯霍特飾演)策畫下,指揮一群網路酸民(我沒想到真的是一群猴子),散播超人來統治地球、把地球女性當成後宮幫忙繁衍後代,帶動仇恨言論的風向,暗諷川普時代對於移民的種種懷疑慮;電影裡,超人幫忙的兩個發生戰火的國家,背後有人操弄,更是國際政治現況的翻版。(有誰跟我一樣看到雷克斯一直想到Elon Musk?)
以往各個版本的超人電影中,鮮少見到這種明確的政治角度,曾經在1990年代《新超人》影集飾演超人/克拉克的演員迪恩肯恩Dean Cain,接受採訪時,就公開批評岡恩的「移民說」,「他們已經捨棄了超人的座右銘:『真理、正義與美國方式Truth, Justice, and the American Way.』,這些角色為什麼要被改造成迎合當代潮流的產物?」這場「覺醒化」(woke-ification)的爭議,讓人不得不重新思考:超人到底是誰?他是昨日的神話,還是今日的政治?

從超人看時代的變遷
自1938年誕生於《Action Comics》起,超人就不只是漫畫角色,他曾是美國大蕭條時代的道德寄託,是二戰時期對抗法西斯的象徵,是冷戰時代的自由代言人,也是每一個夢想著更好未來的普通人心中的理想化身;在電影方面,從克里斯多福李維的光明男人形象,到查克史奈德打造的內心糾結硬漢,再到如今詹姆士岡恩版「鄰家男孩」,超人的形象其實一直都根據每一代人的需求投射,而變得不一樣。
如果說查克史奈德的超人承擔的是末世時代的神性責任,那詹姆士岡恩的超人,試圖在碎裂的世界中找回純真的信仰,詹姆士岡恩自己在受訪時也提到:「我想創造一個仍然相信善良與人性力量的超人,一個來自他方、卻選擇熱愛這個世界的存在。」所以,從這角度來看,當詹姆士岡恩一直強調超人的「移民身份」時,他要說的其實正是回歸美國歷來的移民故事模板:一個異鄉人,如何用用善良與行動證明他配得上被接納。

這是不是一個需要超人的年代?我不知道,如果這位英雄真的存在,他應該會是什麼樣子?我們想要他強壯、善良、有原則、能救世界,卻又怕他太「政治正確」、太「覺醒」、太「不像以前」,問題也許不是超人變了,而是我們對於這個角色形象的想像太過於分崩離析。保守派人士認為詹姆士岡恩版的《超人》過於「政治正確」,這不是超人這個角色的問題,而是這個世界變得「更政治」了…相較於查克史奈德打造的是活在陰影中,帶有悲劇色彩,用力量來承擔人類失敗的救世主;那詹姆士岡恩試圖找回一位開朗、真誠,對世間很多事情都帶著疑問,但仍願意相信好的價值觀的「善良」男孩,前者是逆境中堅持戰鬥的信念,後者是亂世中即使微弱,也懷抱理想。

童軍型的超人回歸代表什麼?
當代的超級英雄電影,正面臨一場信任危機。不是觀眾不再需要英雄電影,而是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好萊塢進入了「反英雄」黃金時代:角色更複雜、動機更模糊、正義不再純粹,許多的權謀敘事、解構嘲諷、英雄墮落,所謂的英雄往往處在一個殘酷且真實的異空間世界,黑化也在所不惜...在這樣的語境中,還願意相信善良的人,反而像是瘋子或笨蛋。如果好萊塢拍一位超級英雄溫暖、天真、誠實,總是選擇做好事(或許結果不見得那麼好),大概會讓人覺得「無趣」、「天真」、「不現實」。但2025年,詹姆斯岡恩決定用這樣的形象重啟《超人》,他想要翻轉的是超級英雄的主旋律,成為一個在數位時代中重新學會「相信」的人類象徵。

2025年大衛科倫斯韋版的超人,出現的第一秒鐘,就被打趴在雪地裡吐著血,這大概是歷史上第一位超級英雄出場方式如此吃癟,這也讓電影定義了一件事情:超人,本來就該有很多種樣子!詹姆士岡恩目的並不是要「重啟」一個超人,而是想讓這位角色「重生」於這個多元到難以信任未來的世界裡。這一點定位,可以上溯到1978年李察唐納執導、克里斯多福李維飾演的超人一脈相承,一種帶著理想主義而不失溫度,強大但不冷酷的「童軍」形象。

在一個充滿犬儒、反英雄與反高潮結構的時代,「正派、善良、有原則」的童軍型英雄,反而成了一種激進的叛逆表態。話說童軍型英雄Boy Scout Hero已經消失在銀幕上很多年了,這類的角色有明確的道德準則、堅持善念、以服務他人為己任,漫威那邊,這樣的角色代表是美國隊長,在DC這邊,自然是超人;曾經,這些冷戰前後的黃金漫畫時代佔據主流的典範,在這個日益複雜的年代,早就是過時守舊的老派人物。現在詹姆士岡恩重拾這種詮釋,就在於現在的日常世界,充滿虛假資訊,被領導者操弄恐懼,社群媒體鼓勵憤怒,讚頌報復與毀滅的時代,這種願意相信「善良」、「真理」與「正義」的角色,反而成為最罕見、甚至最具挑釁性的一種存在。更甚者,超人讓這份特質感染身邊的人,無怪乎星球日報的諸君反將雷克斯那幕,我看的那場次,有觀眾爆出掌聲。

詹姆士岡恩的叛逆藏在復古之中
「我沒有想要代表全世界,我只是代表我,我只想做對的事。」詹姆士岡恩打造的不是一個新的超人,而是一種新的共識:相信善良是一種力量,而不是弱點。2010年左右,在那個傷痕累累的時代,我們需要一位承擔的戰士,所以亨超那麼地深入人心;而在價值觀混亂,甚至瓦解的2025年,我們也許更需要一位不放棄相信的年輕人,講了一個我們以為早已過時的故事:一個少年心靈的外星人,選擇用愛和信念守護人類,所以我們看到大衛超的版本。
詹姆士岡恩的《超人》並不是一位道德純白的超人,而是一位被現代世界質疑、卻仍堅持信念的角色,沒有政治計算,不用諷刺或是蠻力形式,善良不是笨,而是經過選擇與意志的展現,是在不被鼓勵相信任何東西的時代,依然願意相信的行為。
I’m as human as anybody. They’ve always been wrong about me. I love. I get scared. But that is being human. And that’s my greatest strength.
我和大家一樣都是平凡人,但他們總是誤解了我,我會愛,我也會害怕,但這就是人性,這就是我力量的來源。
當電影片尾,超人自陳理念,他不是告訴你「世界本來就善良」,而是提醒你「即使世界不善良,我們仍可以選擇成為善良的一方」。於是當銀幕上的超人被揍得滿臉是血,被全世界的人誤解,曬到太陽療傷會哇哇大叫,被氪星石搞到全身無力,在愛情裡直率的表達,怒氣沖沖地跑到人家家裡找小狗,被栽贓也得要自首先,不管怎樣就先救小孩小狗小松鼠…穿著傳統的紅外褲,阻礙行動的紅披風,甚至承認自己講話「白目」,種種的不合時宜,在我看來,都藏著創作者最大的不服從,對現實的挑釁,就像電影裡,超人也喜歡聽的是來自龐克搖滾團體—神威螃蟹樂團。
所以詹姆士岡恩的《超人》,重啟DC宇宙,沒有要我們回到童年,也沒有假裝世界很單純,他不是來拯救 DC,而是來回答一個幾乎被遺忘的問題:當觀眾已經不再相信超級英雄,我們還能相信什麼?當這個世界充滿了憤怒、仇恨、標籤與演算法運算後的冷漠,如何講一個不諷刺、不解構、不揶揄,而是真誠相信這個世界…特別是DC新宇宙的命名是「Gods and Monsters」(神與怪物),彷彿在提醒我們—在這個時代,沒有人是單純的英雄,也沒有人是純粹的惡魔,我們都是在光與暗之間掙扎的凡人。我很期待他打造的DCU,和接下來的《超人》續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