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神仙,即使不相信所謂得道成仙,也是很有趣味的一件事。
這就像說狐談鬼,正是夏日炎炎,涼風陣陣,一壺苦茶,一碟毛豆,盡管讓子虛烏有變為若有其事。
有人說蒲松齡設茶棚,找人說故事,記錄下來,便成了《聊齋》。這也是一種傳說,信也罷,不信也罷,正是讀書之旁助,偶然之得趣。我相信,于是傳說也就變為故事,故事又成了人間的真實。神仙也是如此。
李商隱說「聞道神仙有才子」,便是一種憧憬。
不過,做神仙確是很難的一件事。
比如有一個記在小說中的考驗,便是七八層的輪回,猶如一個翻來覆去的大餅,只要不離開燒得火熱的爐鐺,終究要烙糊的。而更讓人不能想象的,又有另一種從腌臜惡心角度,寫神仙對人之考驗,就算不是倪元璐,也一樣要趕緊合書洗目了。大概越是往后,人們對于做神仙這件事,便想得越難。人心如酒,久而愈易醉人。人心已然如此,神仙又怎能不提高其門檻呢?
不過,只是說起來,還是蠻有趣的。
無論是提及神仙百般本領,無所不能,正發揮人之想象;還是飄然逍遙,來去如鶴之隨風,月之徘徊,都讓說者快心,聽者愜意。飄飄哉,搖搖哉,再來上一杯茶,真能得到茶圣的境界了。
時至今日,能夠一起說神仙的友人,真是少了。
猶如一棵門前的柿樹,從春到秋,慢慢就有了巴掌大的火紅柿子,經了霜,格外甜。但到了分享的時候,卻發現春日融融的友人,此刻卻未必還在一起。就算在一起,或又有了不同的經歷,煩煩惱惱,磕磕絆絆,生如夏花,命如秋日。又能如何呢?
剩在籃底的那幾枚,就拿到窗臺,曬著太陽,說是要等軟甜了再吃,可到了能吃的時候,又如何能入春日那樣快活呢?
此時,便不得不想及神仙了。
他們的聚會也是如此。三千年,五千年,不過一瞬,吃蟠桃,還是人參果,都不是人間所及,卻又在想象中成為另一段閑話。說起來,西王母,還是鎮元大仙,不過一種名號。神仙是一種圖譜,我們所見的也不過是此一段的時空。
記得廢名先生說起自己「在東城隆福寺或西城護國寺白塔寺廟會里看見兩樣人物有點難為情,其一是耍叉的,一位老漢,冬天里光著脊棱,一個人在高臺上自己的買賣范圍里大顯其武藝,拋叉入云,卻不能招攏一個顧客來,……再有一男子一女子仿佛是兩口子伸著脖子清唱的,男的每唱旦,女的每唱生,兩人都不大有氣力,男的瘦長,面色蒼白,唱完之后每每罵人沒有良心,說『我這也不容易嘞!』因為聽唱的人走了不給錢。」(《北平通信》)
人生之漫長,我們也不過有時如看戲人,有時又在扮那無人給錢的戲。至于寂寞與否,還是有沒有良心,似乎只是橋上的人與橋下的風景。若不是神仙,便只能是能談神仙的世人。
于是,一壺苦茶,漸漸涼下去,灌了水飽的眾人,便也得了故事的喜悅,各自分散。
回到家中,我還能看到自己摘下的柿子,此刻從殘留的葉片下,攀出一個軟殼的蝸牛。
這大概能讓夢中的自己,看見神仙之外,又多得了半分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