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李碧華的小說《青蛇》曾被改編為電影，主角不再是柔婉的蛇妖白素貞，而是眼神凌厲、青衣搖曳的蛇妖小青。小青所修的不是癡戀，而是情與慾的角力，是與素貞曖昧難解的糾纏。她們同修數百年，不僅是姊妹，更像鏡中倒影，一剛一柔，一靜一動。素貞信情愛，小青信自由；素貞甘為情沉淪，小青不肯為誰低頭。這對手足的差異，正是修行裡最難的一問：愛是成全還是束縛？
素貞戀上許仙，至癡至狂，盜仙草、抗天雷，無所不用其極。小青在旁，只覺不甘：這樣強大的姊姊，竟甘為凡人屈就？她嫉妒許仙，又不願輸給素貞，於是誘惑許仙，引來姊妹鬥法。她不是為奪愛，只是要證明「妳有的，我也要有」。小青終敗，跪地求饒。素貞本無殺意，只淡然一語：「……妳已學得甜言蜜語，只可惜我們緣分已盡。我已懷有許仙的骨肉，不能再與妳一起了，妳可以飛出我的手掌心了。」語落，熱淚奪眶。小青驚疑，伸指輕觸素貞臉上的淚水：「姊姊，這是什麼？」素貞說：「也好，妳還不懂眼淚是什麼。等妳知道了，妳就痛苦了。」小青起身擁她，倔強道：「不會的，妳有的我都會有。」語畢，努力擠眼，只為擠出一滴淚。素貞輕笑：「傻瓜，當妳覺得自己只贏不輸的時候，怎麼會哭呢？」她凝望小青：「妳不會明白的，妳沒有人的感情……做人有太多規矩，勉強是做不了好人的。」
這一滴淚，不只是轉折，更是啟蒙。小青從未懂人心，更不識自身。她以為贏，才是活法；輸，便是滅亡。她信強者無痛，卻不知最疼的從來不是失敗，而是愛不得、捨不下。這場對話，在讀《小狐狸化形記》時又浮上心頭。
書中小紅狐與修行多年的白狐姊姊結伴同修。妖若欲成人，需先看透人心。她們透過化形來引誘世人，蒐集其「心念」，當心念收足便可長出一尾，道行日深，尾滿九條可燒尾化人。小紅狐起初深信愛，只因白狐曾說唯有「被愛」，方能得道。這邏輯看似荒誕卻又熟悉，世人歷經紅塵，何嘗不是如此修行？不問本心，只計得失。
隨著故事推展，小紅狐偶然化為男身，自此得知男人比女人可得的心念更多，友情、親情、師生情，皆可為用。女身只能取情愛，男身卻無所不收，她愕然：原來連修行都講究性別差異。及至她讀書識字，能解人意，更驚覺姊姊所教的「修煉」，無非是取悅男子之術──愛與被愛，皆成工具。
她不甘如此，遂離姊獨修。她要快、要強，要幻化得更完美，讓世人將所有想像傾注於她。若幻化得更真，便可成神、成仙，甚至成「人」。
若《青蛇》修的是「情」，《小狐狸化形記》修的便是「心」，一個修自己，一個修眾人眼中的自己。正如今日之人，經營社群、塑造形象、日日表演，修行早已不求「真」，惟求「認同」。
《青蛇》結尾，素貞產子，為救許仙而死，臨終囑託小青相救。小青冷聲控訴：「妳總說人間有情，難道妖就無情？我們姐妹五百年，難道不算情？妳有沒有當我是人一樣地想過我？」小青終尋得許仙，卻見他剃度出家，背叛素貞。那一刻，小青落淚，終嘗疼痛。但疼痛是情嗎？故事末尾，她低語：「我來到世上，被世人所誤。人說人間有情，但情為何物？說來可笑，連人都不明白。」
《小狐狸化形記》的結尾，亦巧妙地繫於「情為何物」。小紅狐終於悟出，那些她曾笑為愚的癡情與執著，竟是最難修的一關。在幻形成常、真情成病的世界裡，肯執著愛一人，不動如山，反倒成了世間最大的異類。
從《青蛇》到《小狐狸化形記》，皆談修行之難。小青懂得眼淚，小紅狐徹悟人心。她們都曾在「我要更強」的路上，遺落了感情，直至那滴眼淚落下，她們才終於明白：修行不為成仙，更非成人，而是為了看清「自己」。
愛與不愛，被愛與被棄，原是鏡子，映出最原始的慾望與恐懼。真正的修行，是在其中照見一個不討好、不偽裝、不再爭奪的自己，那滴曾被視為軟弱的淚水，原是最堅強的醒覺。
不是成仙，更非成人，修行最難的，是成為那個能為所愛流淚，並懂得疼痛的，醒覺後的自己。
（原文刊於OKAP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