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在大罷免前夕寫了這個五千字極短篇，請台灣創作者團結起來，7/26＆8/23投出勇敢的同意罷免票，清掉中共內應。
Picture Source : Harryarts
五千字極短篇《最好的死法》（Best Way to Die）
一個台灣藝人會死兩次。
第一次是被陸綜宣布我來自台灣「省」的時候，第二次是即使真正死去，作品也不再有人關注的時候。
才剛搜尋「最好的死法」，谷歌大神就呈現出一串電話與「讓我們為你提供協助」等溫馨標語。
渡鴉坐在外賣店前，望著新接的單發呆。
「我只想找個沒人打擾的地方去死。」
他不菸不酒，不沾毒不去夜店，自從被片面宣告是「台灣省」藝人之後，連台派也不理他了。此刻的渡鴉沒有經紀人，除了無用武之地的才華以外，全身沒有任何值得狗仔關注的地方。唯一拿不上檯面的症頭，就是數位成癮吧。渡鴉無法克制地刷著社群媒體，來的通知都只是一些欠扁的廣告。
距離上次發表作品已經是三年前了，全世界彷彿都忘記他了。這期間發生了一件讓他扼腕的事。
有位跟他一樣熱愛饒舌的青年離開了。
1986年出生、跟哈雷彗星同年出現的他，在三十歲的尾聲離開。
這回，彗星少年真的化成了彗星。
友人們為他辦了個轟轟烈烈的紀念音樂會，原本乏人問津的作品又重新被討論了起來，娛樂圈難得克制嗜血慾望，不用聳動的標題，只稱呼他為「元祖級饒舌歌手」，連某些嘻哈巨星都來參加他的告別音樂會。
指尖仍在螢幕上滑動，身為台派就是要關心新聞，某嘻哈歌手又用厭女詞罵人了，當其他人都努力用獎項和作品讓社會把嘻哈文化當一回事，就是有些小頭銳面的蠢蛋整天在敗光音樂人的名聲。
跑Uber接單送外賣，是足以讓渡鴉維持溫飽，但整天都必須在酷暑中騎車送餐，腰椎的舊傷也隱隱作痛，說這是「夢幻工作」也差遠了。
但，YouTube頻道的數字就是不足以漂亮到讓他有好收入啊，即便是製作音樂這種精神食糧，不買單的大眾還是居多。
別多想了，怪東怪西怪環境，還不如感謝自己好手好腳。
「多少人在指望著我幫忙送這一餐呢。」三個月前寫在臉書、權限只開給自己的這句話，現在卻讓他怎樣都樂觀不起來，應該是身心症惡化了。
注意力經常不集中，不是騎錯路就是被客人留負評。今天又是挫折的一天。
希望沒人認出他來。
應該沒人想到，曾經奪得金音獎年度最佳專輯的「新銳音樂人」，現在淪落到在送Uber，且已經打算輕生。
「如果遇到天使客人的話，我就再撐一週吧。」
「接下來要送一位在新光路的小姐，奶油鮭魚焗飯。單號748。這是『去死吧』的意思囉？」
死意甚絕，連上天都不攔他了。
騎車的路途上，十字路口竄過一隻黑狗，渡鴉想起英國首相邱吉爾八十年前要為二次世界大戰憂心，還要與憂鬱症搏鬥的事情，當時，他稱憂鬱症為「我的黑狗」，狗來富，貓來起大厝，怎麼這些好事都不會發生在他身上呢？
身心科醫生曾建議渡鴉要多和活人說說話，但他現在就是不想說話啊。
Uber傳來訊息，「請不要放在門口就走，我想給您小費。謝謝您願意來木柵。」
「小費可以線上給。」他回訊後碎念，「真是奇怪的客人欸。」
想不到，這位焗飯小姐還是走了出來，身材偏豐腴，雖素顏，但看得出氣質不錯，一開口就是讓人十分舒服且彬彬有禮的聲音。
「謝謝您跑這一趟。這是小費，兩百元。」
「等一下，這個聲音，請問妳是『橘寶』嗎？妳以前是不是在電台介紹過我的作品？」
「『電台』？知道我做電台的人都引退光光啦，請問您是？」
「我是渡鴉。」
「哇，你戴眼鏡我認不出來你，哈哈！」她爽朗地露齒一笑，「我以前有去公館看過你表演，你都有邀我去。最近呢？都出來送外送了嗎？我看你臉書已經很久沒更新了。」
「做音樂活不了。」他出示版稅單給她看，「去年一整年的收入，137元。」
「唉，但至少你是出來給人家送飯。」
兩人異口同聲，「不是『要飯』。」
彼此相視大笑。橘寶是耕耘台灣饒舌圈十多年的音樂部落客，曾採訪過一些活動現場，也會替專輯寫心得文，本業則是一名小說家。
上次見面時，兩人都戴著隱形眼鏡，化著淡妝，一個是歌手，一個是粉絲，雙方都光鮮亮麗，現在年紀紛紛將邁進四十大關，體態圓潤許多，但熱情不減。
「你等一下還有事嗎？要進來喝杯茶嗎？這棟樓有會客室，我房東不會在意的。」
「可以啊！好久沒聯絡了，沒想到今天跑得到妳的單。」渡鴉毫不猶豫地取消其他單。
或許，他沒有這麼想死了。
橘寶記憶中的渡鴉青春帥氣，「我還記得喔，你跟＄cience都入圍了金音獎，都說希望對方得獎。我很喜歡你們合作的《瑜與亮》專輯喔！」
「有啊，我記得妳打了一篇四千字的心得文，介紹了每首歌。」
渡鴉不太敢抬起頭，他不敢相信還有人記得他。橘寶的笑容療癒，但她記憶中的饒舌歌手形象與現在落魄的自己實在落差太大，她打的專輯推薦文章，要是沒有一定的自信程度，渡鴉通常都不敢轉貼。或許是因為她專寫奇幻小說，筆下閃耀的男主角不是王子就是騎士，跟平凡的自己差太多了。
聊起《瑜與亮》，那是渡鴉與＄cience在各自得到金音獎前的作品，彼此都年輕氣盛，認為未來有無限美好可能，整張專輯洋溢著找到戰友的感動。
渡鴉遲疑著要不要跟橘寶坦白一切，但她彷彿能讀通人心似的，已用療癒關懷的語氣詢問。
「你跟＄cience都沒有聯絡了嗎？」
「他是富二代，我們沒什麼共通話題。」
渡鴉不喜歡用＄cience的筆名稱呼他，一般圈內人都稱呼他為「松信」，才二十四歲就在台北松菸和信義區當包租公了，從小雙語教育，因精神疾病無法完成學業，只有大二中輟的學歷。上次聊天時，松信天花亂墜地胡扯他常泡在暗網，說要把一些嘻哈圈的垃圾事爆料給記者，自誇他有認識駭客朋友，偶爾也會扯謊說自己找到很棒的經紀人，音樂事業要起飛了。
「我會進到美國告示牌排行榜前一百，到時候再來合作吧！」
有那麼一段時間，渡鴉真心替松信高興，但隨著三年過去，他每年發表的歌曲無論質或量都沒有提昇，據說現在已經沉迷於網路遊戲，沒什麼威嚇力了。現在根本也沒人用他的那個難念的英文藝名叫他了，頂多稱他「松信」，也算是對他經濟實力的肯定。
「這傢伙的事，不需要那麼當真。」
跟含著金湯匙出生的松信相比，渡鴉就比較不幸了，父母從小四處打零工供他上學，同樣是從小上雙語補習班，他都虛應故事應付應付，除了饒舌之外，沒有事能支撐他軟爛的心態太久。年歲稍長後，面對所謂名校嘻哈音樂研究社的同儕，渡鴉也總是抬不起頭，沒念到頂大，好不容易摸到國立科大的尾端，也是這樣低調地畢業了。
橘寶默默地聽著，鏡片後方的眼神溫柔。
「難怪，我覺得你的歌，社會歷練豐富很多。」
「比松信的好嗎？」
「都各有特色吧，我自己是比較喜歡你的歌，你會一直挑戰自己，寫不同的題材。松信現在不都只是推出一些約炮情歌而已嗎？一般女生不會一直想聽那些吧？」
是啊，原來他還是很行的。不像某人，現在只能淪落到寫一些速食愛情的約炮歌。
「橘寶，我剛剛不小心按到錄音鍵了，妳會希望我刪掉嗎？」渡鴉解釋，「我偶爾會開錄音檔自己碎念一些東西，或把朋友的對話紀錄下來，寫歌會用得到。」
「錄音可以呀，不要外流就好。我之前還在做電台的時候，也會開手機用講的，記錄一些想法，我有時候還會錄不同角色在互相對話的音檔，一般人聽到，應該會覺得我瘋了。」
「原來小說家就是這樣練成的。橘寶妳就是台灣饒舌圈的橘貓吉祥物啊。」
「沒錯，我易胖體質又話多，哈哈哈哈！」話鋒一轉，她柔聲問：「那你呢？未來真的就不做音樂了嗎？」
渡鴉曾很厭世，厭世自己為何要討好觀眾口味，但現在已經不這麼想了。
「我想做一張交待後事的專輯。」
「怎麼會忽然有這種想法！」
聽到渡鴉不久前還在想著自殺，橘寶的目光從心疼不捨到積極介入，接著語出驚人。
「你可以『詐死』啊。」
「什麼？意思是要我騙大家嗎？」
「當然要用騙的啊！」橘寶反駁，「你怎麼可以真的去死呢？」
「騙人不太好吧？」
「渡鴉很善良了吧，你又沒有炒作流量或傷害別人，你只是拋出一個話題讓大家跟上而已。」
「原來我很善良？」
是啊，任由世界折磨自己至此，還不打算騙人，或許算善良了。
這頭，橘寶仍殷切苦勸，「『詐死』不是雙贏嗎？又能宣傳到音樂，大家也可以看到你。其實一定有很多人很想念你的。人性就是這樣，失而復得才知道要感謝，沒有走到弄丟朋友的地步，是不會珍惜的。」
渡鴉的思緒不知不覺被橘寶牽著走，短短二十分鐘，兩人已經想好，要聯絡曾經一起在嘻哈圈奮鬥的朋友，甚至想好了該怎麼斷聯，由橘寶幫他辦一場「音樂告別式」。
「我會替你聯絡，但這段期間你要在社群上完全消失，絕對不要回訊息，已讀都不行，」橘寶語氣殷切，「要讓所有人都相信，你真的死了！」
兩人又聊到很多不堪的往事。嘻哈就是一門「不傷他人者必自傷」的藝術。群眾都想看藝人不合起衝突，但身為知識份子，他又不屑去做這種事情，渡鴉決定把歷年來壓抑的心情都告訴橘寶。
「松信一直都在偷抄我的概念，我不想在告別式看到他，不要播任何我跟他合作的歌，不要給他聲量。」
橘寶拿筆記紀錄著，「好的，還有其他想法嗎？」
話題仍圍繞在瑜亮情結，渡鴉這隻本該渡人到彼岸的鳥兒無法從迷霧中轉出來，他的歌詞描述市井小民的真實掙扎，豈是松信這個包租公能懂的？
橘寶安撫著，「拷貝和模仿是對方甘拜下風的表現，松信有錢也買不到才華，當然用學的比較快。」
「有錢買不到才華？他有錢請很好的合作對象欸，例如製作人。」
橘寶表情疏離。可能是為了安慰自己，橘寶忽然說自己其實不是這麼了解饒舌圈的每個動態，她各種音樂多少都有聽，但也聽得不精，渡鴉忽然驚覺，原來自己認為很了不得、讓人稱羨的夢幻合作名單，對不知是裝傻、還是精明的橘寶來說，就只是一堆人名而已。
「松信唱的內容頂多就是被兄弟背叛很痛苦，沒有別的吧？」橘寶似乎是小心翼翼地順著渡鴉的自尊心說話，「我不相信他能思考到生與死之類，比較深的議題。」
仔細回顧彼此的作品，幾乎都是渡鴉推出了類似的封面設計、主題、音樂影像概念，松信就死死咬住不放，硬是要模仿。要說這是一種「狂粉」的表現，或許也是吧。
「或許我的創意很窮酸，但每次看到它們被松信抄去，用更大的預算做出來，獲得更多的影響力，就是一種經年累月的凌遲啊。」
「渡鴉，別難過，我們的想法很棒，但這次他抄不走了。」
渡鴉和橘寶腦力激盪，構思著壓抑許久的「告別式靈感」。
原來交代後事是一件如此放鬆的事，沒有罣礙了。
接下來三個月，渡鴉「死」得很自然，他刪除了社群帳號，停用門號。許多饒舌友人得知死訊，都熱血表示要在告別式表演，重新演繹渡鴉小有名氣的「經典曲目」。
是的，只要人一死，經典就會被再度看見。日子一天天逼近，渡鴉期待在音樂會最後的一首歌後，他親自從後台衝出來演唱新作的那個瞬間。
「到時候，我就不相信媒體不會報導。」
然而，就在告別式的前三天，松信『回來了』。
「音樂圈集體哀慟，痛失知名饒舌英才！」媒體標題這麼下，點進去，主角卻滿滿是松信。
「那個混蛋！」
渡鴉一瞬間千頭萬緒，橘寶也相當震驚。這下他們騎虎難下，在最不該開玩笑的時候，硬是辦這種告別演唱會，別人會怎麼說他們？
橘寶安慰道：「這是他最後一次抄你東西了。」
「不，是我害死他的，他說他有駭客朋友，原來都是真的。」
「渡鴉，你太善良了，搞不好他的死根本跟我們都沒關係啊。總之，我們這陣子要謹慎發言。」
數位成癮又回來了，渡鴉每天都刷著松信的社群，查閱媒體相關報導，松信漸漸又變回藝名「＄cience」，成了ＭＶ中那個佔盡鎂光燈的主角，盡情綻放光芒，帥氣地將影像留在大家腦中。
瀟灑登出人生ＯＮＬＩＮＥ，不用擔心長照，不用在意酸民，不必煩惱帳單，青春永駐地在音樂裡永遠活著。
「知名饒舌歌手＄cience留下遺書一封，」新聞裡寫著，「遭到家人親友多重背叛，死意甚堅。」
彷彿胃被揍了一拳，渡鴉心知肚明，大概是他說了太多不堪的事情，被松信知道了。或許，松信一直都不知道抄襲有錯，又或許，他說自己認識駭客這件事，都是真的。
「抱歉，＄cience，我私底下說了這麼多傷害你的話。結果還是被你知道了。你選擇不把我爆料出來，是對我最後的溫柔吧。」
是他錯了，對這種抗壓性不足的富二代毫無同理心，原來是他錯了。
渡鴉沒料到的是，四十八小時後，網友和媒體將把松信和他合作過的《瑜與亮》收聽人數洗破百萬大關，歌迷會開始回頭收聽那段「台灣饒舌圈最被人低估的時光」。
發片的合約很快就到，這次終於不用靠自己到處貸款也發出一張正經的專輯，有通告可以上，有更多正向的關注，如果把話說對，網友們一定會買單。
「＄cience高飛犧牲打，」網友的留言非常激勵人心，「用自己的死換來戰友延續音樂壽命，太偉大了。我還不聽爆？」
「＄cience應該是聽到渡鴉前陣子過世，承受不住吧？畢竟他們感情一直都很好！」
「如果自己的好哥兒先走一步，當然會受到打擊吧。短短幾個月，台灣嘻哈圈痛失兩個才子。」
「或許這次，瑜用最後一次機會救了亮。」
「我真心祝福渡鴉得獎，他比我還努力，是很棒的音樂人。」2018年的金音獎典禮上，十五秒的致詞短影音被反覆觀看，松信笑得如此真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