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觸即興對這個社會來說,是一種不太尋常的存在。
對很多人而言,它甚至是一種近乎恐慌的經驗。
單單只是談到「舞蹈」、「藝術」,許多人就會立刻劃清界線,覺得那不是屬於自己的事情,覺得自己「不會跳舞」、「動作很僵硬」、「怕出糗」。
而接觸即興所牽涉的,不只是跳舞——它建立在身體的接觸、重量的給予與承接,甚至包括跌落、傾倒、失控。再加上是即興的形式,沒有固定的舞步可以參考,沒有標準答案,也沒有「對與錯」可循。
這幾件事疊加起來,對許多人來說都是令人感到不安的:
開啟身體界線、失去控制、信任地交出自己的重量、沒有規則可循...
怎麼想都覺得太可怕了。
但這些恐懼,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被建立的?
我小時候,父母經常工作到很晚才回家。我很喜歡那段獨處的時光。那時的我會在沙發、桌子、樓梯上跳來跳去,像個小泰山。那是我最自在、最快樂的時候。
現在想來,那其實就是一種身體的遊戲,是一種本能的動能與自由。
我也記得,我很享受與人身體的靠近,甚至是那種黏在一起玩耍的感覺。但隱約之間,我也慢慢學會了那是一件「不應該的事情」。
不可以靠太近、不可以亂碰、不可以跌倒、不可以亂動。
我們的身體,就這樣一點一點地被「教會了收斂」——變得乖巧、穩定、理性,變得不能太張揚,也不能太靠近別人。
社會對於「沒有邊界」的事情感到不安,對於「失控」的事情感到害怕。也許這樣的界線是為了保護我們、維持秩序與安全,但我們失去的是什麼?
是那個原本擁有奔跑、翻滾、跌倒、碰觸能力的身體,
是那個可以自然靠近他人、信任互動的我們。
這讓我想起酒神戴奧尼索斯的神話。
在祭典的夜晚,人們戴上面具,一起跳舞、喝酒、唱歌、做愛。他們忘記自我、忘記邊界,像是與天地融為一體的存在。
那是一種純粹的當下的生命感——沒有你、沒有我,沒有時間與角色,只有此刻的經驗,只有共振與流動。
然後,祭典結束,人們回到原來的身份,繼續扮演好社會給予的角色。
我常想,在這個世界上,很多人透過喝酒、吸毒、性愛、演唱會、藝術創作、跑步、玩遊戲……
是不是也都在嘗試貼近那種狀態? 一種短暫地忘記自我,重新感受「我活著」的經驗。
而在接觸即興中,我們沒有藥物、沒有酒精,也沒有逃避現實。
我們用身體的接觸與流動,去進入一種非日常的狀態。 我們不再只是彼此碰觸,而是用整個身體進行對話,用重心、重量、方向感交織出一段段即興的故事。
在那段時間裡,
我們也曾失去自我,
也曾與他人、與空間、與地板、與整個場域融為一體。
在這個不斷運轉的社會機器裡,
有一群人,默默地用自己的身體、時間與信任, 撐出了一塊柔軟的地,讓人們可以短暫停下來,進入另一種存在方式—— 不是為了表現、不是為了成功,而是為了回到自己、靠近他人、共享一段沒有語言的時光。
即興結束後,我們會收回身體、穿上鞋子、回到日常生活中。
但那份短暫的自由、那段邊界消融的片刻,卻會悄悄留在我們的身體記憶裡。 它不會馬上改變什麼,但它會像一份種子,在我們心裡低語:
「你曾經真的自由過。」
這或許就是我很喜歡接觸即興的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