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眼睛女孩〉
老家的三合院被母親賣掉了,那裡曾經刻畫著我的童年記憶,每一磚每一瓦都有兒時的影子沾染過的痕跡,每一道縫隙都還保留著兒時的歌聲,廣場曾有兒時的追逐與歡笑,如今,怪手和鐵鎚正虎視眈眈,那老邁的風霜臉色竟比歲月更蒼白,啊!又有一塊水泥牆自己跌了下來!鑲嵌在窗口的鐵欄杆像搖搖欲墜的舊蛀齒,啣不了一片即將逝去的風景。瞧瞧那悄悄褪色的樹影,也無法忍心看著老去的這一幕吧!
我呆站在三合院前,無力挽回即將逝去的一切,曾經緊緊擁抱住我的屋影,就要放開手,徒留我一個人在豔陽下喘息。還記得最後一眼,老家似乎正凝視著我,那眼神是說不出的悲傷與怨恨,我哭,讓淚水載走所有的歉意,卻直往心頭灌注。下一秒鐘,撞擊聲震碎了世界所有的色彩,塵土喧囂,記憶四處逃竄,守護了大半世紀的老家被連根拔起。我的存在,失去證明。
自此以後,我不再嚮往到國外旅行,反倒是喜歡走在臺灣各種鄉土風情的街道巷弄中,體悟歷史文化的風情。我成為漂泊者,穿梭在臺灣不為人知的窄巷小道中,尋覓一種名為「存在」的精神,當我撫摸著某個異鄉的老舊磚牆,心底像是找到某片遺失的拼圖,那是一種使人安心的熟悉感,有著歷史走過的味道。我有時坐在階梯,有時靠在屋牆,想像過往的人事物,那些親切的問候與陌生的方言,人情味十足。
有一天,當我走上嘉義民雄的月台時,遇見十多年沒聯絡的老同學,他出差到嘉義民雄談生意,正準備返回臺北,而我剛結束嘉義民雄的小旅行正要前往臺中豐原。他聽了我的故事,感嘆地說他其實很想回家鄉定居,因為他出生在臺北,家鄉的種種敘事都是從叔叔口中聽來的,自己一步也沒有踏上過家鄉的土地,時常,有股思鄉的情緒在腦海中攪著,卻是無從想像,曾經看著電視畫面正好探訪著家鄉的人事物,卻惹哭了自己,因為「陌生」到像個局外人。他說的家鄉,就是馬祖。
我第一次離開「臺灣」,其實也不算是真正的離開,應該說踏出了「臺灣本島」,走進了外島「馬祖」,這裡是守護臺灣西部的戰線,既危險又美麗,馬祖的風霜,都是帶著鹹苦味的刻畫,海風是如此說著一段又一段的故事。
雙腳落在馬祖的土地上,莫名感覺很踏實,或許是心理作用吧,畢竟這塊土地乘載的歷史使命,不得不讓土地扎實而牢靠。就在我沉浸於歷史文化的背景裡,一個短髮女孩從我身旁走過,不知道為什麼,短髮女孩的背影將我從想像中拉回現實,吸引著我,明明很陌生卻滲入一絲熟悉。
雖然馬祖不大,但是各個島嶼都有各自的歷史特色與文化風情,更不用說每一處每一面每個角落的景色是獨一無二的藝術。我慢慢地走,像個慢活的老爺爺,看著、聽著、嗅著,連一道縫隙的秘密都不放過。而我又遇到了那個短髮女孩的背影。
短髮女孩站在一塊老招牌的下面,以為是肚子餓了,卻是拿起相機,對著招牌與店面拍照,還有蹲在馬路旁將整條街的招牌都收藏在相機裡。我依舊只是看到短髮女孩的背影。我傻傻走進招牌下的麵店,短髮女孩走了,我留下來吃麵。心裡一直想像短髮女孩的樣子,麵條一口接著一口吸入喉中,甘甜的湯頭,有咬勁的麵條,以及美麗又優雅的背影,全被我一口吞入肚中,傻傻分不清甘甜的是心情?有咬勁的是想念?呆了好一陣子,短髮女孩已走成一個小黑點……再過去就是海。
我望向大海,茫茫然地尋覓一抹輕盈又顯眼的身影。我閉上眼,默默想著短髮女孩的種種細節,湛藍色的香氣,是的,吸引著我的就是這股與眾不同的味道,從我踏上馬祖之後,這股香氣就持續散發在我面前,似乎有一條看不見的絲線,連繫某種緣分。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我從背包裡拿出水彩本,開始速寫眼前的景色,線條雖然有些凌亂,仍是將畫面裡的敘事好好地描繪出來,這已是花費五、六年時間訓練出來的工夫,簡單的粉彩盒,當場調配情緒的顏色,一筆一筆,將現實的空間渲染成心靈的時間,線條與色彩都有自己的故事,在水彩本裡它一言一句地陳述,我笑著記錄,最後印下準備已久的私章,寫下畫名、地點、時間、簽名,這樣的落款讓人有一種成就感。與歷史同在。老奶奶坐在小板凳上,好奇看著我,我完成畫作之後,拿給老奶奶看,老奶奶看著畫還站起來走兩步再回頭看看身後的小店舖,前後瞧瞧,左右瞧瞧,看著我笑了笑,直說:「好看!雖然線歪歪的,可是很漂亮。好多顏色。哈哈。我哪有這麼矮?再畫高一點啦!」老奶奶邊笑邊緊握住我的手不放。我也笑了笑。
到了南竿,我步入津沙聚落,看到小小的洞口上寫著「鐵血」,兩旁各四個大字:「反共抗俄」、「殺朱拔毛」。我,呆站在這裡,腦海中慢慢浮出歷史演進的音軌,想像著模糊的演講聲,殺伐聲,槍砲聲,似乎,「平行宇宙」就在我的雙腳站立的所在「正在發生」,我忍不住顫抖,眼淚自己攀爬下來。
一步跟著一步,仔細聽每個石塊都在呢喃著,交疊成一頁又一頁的敘事,字裡行間盡是訴不完的過往。我輕輕撫摸石塊,倚靠在石牆,竟回憶起老家的三合院。燈下,爺爺抱著我,坐在石階,閱讀一首又一首的古詩,我聽不懂,爺爺說那是臺灣早期的詩,用客語唸是別有風情。爺爺手中的筆記,手寫著一行再一行的古詩,我不懂,爺爺說,這幾首古詩是年輕時寫下,他不唸而用唱的給我聽,我看著爺爺陶醉的神情,我懂爺爺很開心。長大後,我認為那是屬於爺爺的浪漫。彷彿,石牆正在哼著小調,縫隙成了五線譜,石塊掛成一顆顆的音符,從這裡傳唱到石階尾聲,再從石階尾聲盪回飄渺的回音。我找了一塊平坦的空地,拿出水彩本,開始描繪這段故事。
不知不覺,太陽悄悄落山,澄黃色澤浸過腳邊,往石階的另一頭漫過去,正好畫作已經完成,泛黃的背景洋溢著淡淡的古早味,一座一座的房子,暖烘烘的溫暖我的心事。突然,驚覺畫中有一個背影,在石階的頂端,依偎在石牆旁,那不正是我尋覓著的影子嗎?再看看眼前的現實,竟是沒了蹤跡!是我的幻覺嗎?實實在在畫中的魅影,是如何偷偷佔據在我的思緒之中?短髮女孩在!短髮女孩不在?我收拾好畫具,急忙追至山頂,空無一人。濃稠的夜色窺視著我。
我一邊思索,一邊漫無目的地走,不知不覺,竟是走到沙灘上,潮汐在眼前輕輕說話,如夢似幻,一點一點的藍色星子在海上盛開,相互依偎成藍色銀河,點亮整座夜空。這就是著名的「藍眼淚」嗎?這種幸福的感覺,前所未有,大海萌生一股生命力,彩繪天地。親眼見證過,才知道真正的藝術就在眼前,湛藍的原色傳唱整座海洋,忍不住熱淚盈眶,彷彿童話,我的心回到最純真的時刻,享受馬祖的美學。
突然,我的右邊走來一個短髮女孩,拿起相機,花了許久時間調整光圈快門之類的,然後「拍擦」一聲,短髮女孩看了看螢幕,似乎很滿意自己的攝影作品。短髮女孩的眼睛是藍色的。我呆站在短髮女孩的左邊,不敢正眼凝視,只有偷偷用眼尾的餘光將短髮女孩瞧個細膩。明明這個短髮女孩有著十分鮮明的異國風情,眼神卻散發出濃濃的臺灣味,說不出原因,既陌生又熟悉的衝突攪亂我的思緒。突然,短髮女孩流下眼淚,藍色的眼眸滲出湛藍的水珠,與海上的藍眼淚相互輝映,我傻住,是想像太過分,還是這個短髮女孩太奇幻,這張畫面我一輩子也無法自心頭撕去,莫名,我竟也哭了。
短髮女孩看見我哭,擦了擦自己的眼淚之後,好奇地看著我。我一邊哭,一邊笑,短髮女孩也笑了。原來,短髮女孩是臺美混血,爸爸是臺灣人,老家曾在馬祖,三年前過世,媽媽是美國人,現在住在加州。這是短髮女孩第一次出國,短髮女孩想到爸爸的老家看看,因為爸爸曾跟短髮女孩說了好多好多馬祖的故事,短髮女孩的床邊故事有著滿滿的臺灣味。其實,短髮女孩聽不懂爸爸說的故事,可是看到爸爸開心說著小時候的點點滴滴,心底就洋溢著安心的感受,在前往故事的途中睡去。
短髮女孩已經記不得馬祖故事的細節,所以,決定親自走一趟馬祖,重新書寫爸爸說過的敘事。短髮女孩不會寫方塊字,就用短髮女孩最擅長的攝影來書寫馬祖的記憶。我很訝異短髮女孩的國語和臺語都說的很流利,而且是很道地的南部腔調,搭配短髮女孩白皙的皮膚和藍眼珠,真是奇妙的搭配。
我們坐在沙灘上,短髮女孩閱讀著相機裡的照片,一張一張,鏡頭下的景色超越了現實,時間在畫面裡滔滔不絕地說話,短髮女孩深情地說,那就是爸爸曾經說的故事,那就是老家曾經存在的證明。我明白。我也拿出自己的畫作,陳述水彩裡的種種敘事,回憶著三合院的童年往事。短髮女孩明白了。我們在彼此的畫面裡渲染出自己的一抹身影,故事裡多了我與短髮女孩的足跡,馬祖的「藍眼淚」,此時此刻,多麼開心。
我們到天后宮拜拜,短髮女孩第一次拿香,第一次抽詩籤,大吉。參觀民俗文物館,再到酒廠,還有電視廣告中的八八坑道。遊玩各個島嶼,走過一個村再走進一個村,路過一個港口再經過一個港口,最後來到「東湧燈塔」。我們吹著海風,哼著臺灣小調,不約而同唱出「燒肉粽」的臺語歌,莫名其妙的默契讓我們笑開懷。站上白色燈塔,望著晴空萬里的遼闊,心底忍不住讚嘆。
看著海天相連的景色,我想起小時候在老家的回憶。我白著臉龐,喉嚨止不住咳嗽,看著窗台鑲嵌的鐵欄杆外有如海水湛藍的晴空,忍不住掉淚。瘦小無力的臂膀,獨自在冷冽的水泥牆面畫著:一隻貓追一條狗,外星人騎在恐龍上,爺爺在寫詩,黑蝴蝶一直停在永不凋謝的太陽花上……。
爺爺餵我吃飯,唱著客家小調,我聽不懂,只覺得很安心。爺爺背我到菸樓裡,這裡已經看不到任何一片烘黃的菸葉,卻瀰漫著濃郁的菸葉香。一盞小燈從睡夢中被喚醒,努力看清楚來者何人,菸樓裡空蕩蕩的,一張木頭四方桌上擺著一壺茶二個碗,兩張長板凳各站南北,角落邊上堆疊著許多舊書,爺爺在這裡寫詩,也在這裡唱歌。
學校放學之後,我追趕著蜻蜓回三合院,爺爺坐在石階上,看我在廣場跑過來奔過去,跟一堆蚊子玩起遊戲。爺爺有時會打盹,我就小小聲哼著走音的客家小調,爺爺就會醒來,一起哼。有一天回到三合院,爺爺不在,而是媽媽帶著行李箱出現,我處在錯愕的情緒,連告別的話都來不及說出口,就被帶離了三合院。我回頭望著,三合院黑漆漆的樣子,很悲傷,很恐懼,三合院口的大樹正張著無數乾枯的手,向我揮別。我哭。再見到爺爺的時候,爺爺已詩化成石塊,我沒有哭,只有斷斷續續哼著走調的客家小曲。
夜幕降下,白色燈塔顯得格外顯眼,短髮女孩哼起貝多芬的〈月光鳴奏曲〉,遠望的燈光正好落在節奏上,探詢著,指引著,我凝視短髮女孩,悄悄在短髮女孩的左側臉龐輕輕獻上一吻,此時,月娘正好從雲裡探出頭來,露出害羞的臉色。
我們還有很多話沒說,還有很多很多的故事在書寫中,但是,別離的時刻終要來臨。短髮女孩還要在馬祖住上幾日,我卻要返回臺灣本島繼續博士班的課程。短髮女孩陪我來到機場,說著瑣碎的客套話,好不容易從陌生變成熟悉,卻又要從熟悉回到陌生。短髮女孩會來臺灣吧?這幾天,短髮女孩不時咳嗽,淡淡的血腥味染白了嘴唇,短髮女孩吃著藥沒說什麼,我想起童年時的自己。上飛機前,再回頭看一眼,牽著的手不願放開,很悲傷的情緒忍不住潰堤,我的淚水裡映著短髮女孩的藍色眼眸,留下藍眼淚在這塊土地上,短髮女孩緊緊擁抱住我,唱著我哼過的客家小調。
回到臺北,聯絡老家在馬祖的那位老同學,送了幾張在馬祖的水彩速寫,一邊說著水彩畫裡的小故事。他哭了,我明白。過了幾個月,我收到一封國外寄來的信,裡頭是一組照片和一張信紙,照片裡頭都是遠望我在繪畫時的樣子,最後一張是藍眼淚與我的背影。信紙裡寫著問候,也寫著短髮女孩的近況。信中備註:短髮女孩已有了論及婚嫁的男友。
讀完信後,我憑藉印象,畫下短髮女孩的速寫,短髮女孩和我一起坐在三合院的石階上,聽爺爺朗誦古詩。湛藍色的銀河在夜空潮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