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尚未遠去,窗外的雨已連續敲打了三天,細密如針,滴滴落在玻璃上。房間裡空氣濕冷,手機螢幕微微亮着。
那是一條來自爸爸的訊息:「回來一趟吧,家裡有點狀況。」
語氣輕描淡寫,我卻隱約知道,那恐怕不是小事。我盯著那句話看了很久,指尖停在「回電」鍵上,始終沒能按下去。時鐘滴答作響,窗外的雨沒完沒了,一切彷彿都在預告某些難以迴避的事,終究要來了。
我連夜請假返鄉。沿途風景如昔,白雪覆蓋大地,幾撮枯黃的野草從雪層中探出頭來,光禿禿的枝條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偶爾路邊幾株松柏挺直脊背,托著雪花,泰然自若地站立着。熟悉的招牌隨風輕搖,彷彿在向我點頭。
車子開進巷口時,我才發現窗台上的那排綠蘿不見了。褪色的紅磚牆漆成蒼白,像是在刻意掩蓋什麼。門外的風鈴還在,聲音卻比記憶中陌生許多。
我拉著行李站在門前。開門的是媽媽,臉色比記憶中更疲憊些,她沒有提什麼,也沒問什麼,只是轉身走向廚房熱菜。我默默跟在她身後,彷彿一切都還是從前的模樣;但空氣中彌漫著不被言說的凝重。
直到走進客廳,我才徹底明白,事情遠遠不是「一點狀況」那麼簡單。
房間像被搬空了一半,沙發不見了,換成了簡單的木椅;冷硬的輪廓在空蕩的空間裡格外突兀,茶几上堆著厚厚的帳單和存摺,牆上那幅全家福也被撤下,剩下一根孤零零的釘子,靜靜矗立在墻面。
姐姐坐在客廳,眼神空洞,像失了重的影子。爸媽面色憔悴,餐桌上的幾份銀行文件和未拆的信件,早已洩露了答案。
原來姐姐投資失利,欠下大筆債務。爸媽為了幫她收拾殘局辦了貸款,連老房子也掛上了出售公告。車子開走那天,爸爸站在門邊沉默許久,最後才緩緩拉下車庫門,像是為過去的時光關上一道門。
那段日子,我們像漂泊在不同海域的人,各自忙著止血、談判、處理瑣事。姐姐躲起來不肯見人,爸媽和我輪流跑法院、與銀行協商還款條件,生活被迫壓縮成一場沉默的災後重建。
後來,我們搬進郊區的小屋。沒有花園,沒有窗外的風景,只有一間乾淨的小屋,剛剛好夠遮風避雨。搬進去的那天,我整理好書箱,坐在角落,望著陌生的天花板,突然想問自己:「原來,家的樣子,是會變的嗎?」
我總以為,那樣的劇情只會發生在別人身上;也總相信平順的日子會像夢一樣被溫柔地包裹。只要順著軌跡走,就能穩穩前行。我一直以為,只要每年回家,就會有個溫暖的避風港。
直到現實赤裸裸擺在眼前,我才驟然驚醒。
生活會變;家會變得不再熟悉;人會跌倒;而那個曾以為能永遠回去的地方,也可能悄悄失去原本的模樣。還好,我們彼此還在,這是我僅存的慰藉。
風暴從不會輕易止息。當我再次回到芒川,心裡多了一份不再能逃避的責任,是那種在無法選擇時,也必須學會要承擔的重量。
那個曾經想逃離的地方,終究成為我不得不回頭守住的地方。
我們依舊圍坐吃飯,偶爾笑談未來。那棟老房子、那段風平浪靜的日子、那個曾經任性的姐姐,甚至那個以為一切不會改變的我,早已在時間縫隙裡靜靜改變。
我忽然想起,那年冬天在芒川,有人對我說:「要獨立,要堅強,要學會忘記過去。」語氣中帶著距離與決絕。我曾以為那只是他的防衛,如今才懂,那句話其實是說給我聽的。
他提醒我,要學會獨自站穩,學會接受無常,學會面對變動的世界。
可是;變,又如何呢?
如果這世界唯一不變的是變化,那麼在風鈴依舊響動的午後,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學會去愛這個不斷變動的世界。即使風再冷,路再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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