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下一場比賽還有三天,下午的訓練結束後,崔珉豪剛走進更衣室,便看到Seve倚著牆站在那兒,手臂交疊,眉頭緊鎖。他的身形幾乎與空間融為一體,但那股氣場卻壓得讓人喘不過氣。
崔珉豪放慢了腳步。「有事嗎?」
Seve沒有回答,只是直直盯著他,直到房內其他鬥士與工作人員陸續離開,空氣彷彿才真正凝固下來。
「我們談談吧。」Seve冷冷開口,語氣不帶感情。
崔珉豪坐下來,逕直解開護具。「講吧。」
Seve走近幾步,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你到底想不想好好做一位鬥士?」
崔珉豪動作一頓,抬頭與他對視,眼中沒有躲閃:「你覺得我不像嗎?」
「不是像不像,是你根本不確定你要不要。」Seve的聲音低沉,但每一個字都像打在骨頭上,「你最近的比賽,完成度是有,但眼神沒了。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
崔珉豪沒說話,他知道Seve一向觀察入微。他確實有些心不在焉,不是因為技巧退步,也不是因為他最近腦海裡總是浮現鐘鉉的身影,那個在鬥牛場邊看著他、在夜裡抱著他、在清晨為他煮咖啡的人,而是他終於有可以改變的實感。
「你以為這只是一段情感的插曲?」Seve語氣突然一沉,語速加快,「我告訴你,任何讓你動搖的東西,都是風險。你是鬥士,不是什麼半吊子的浪漫主義者。」
崔珉豪沒有回嘴,只是脫下手套,指節微微發白。
Seve緊盯著他,像是在壓抑著什麼更劇烈的情緒。終於,他開口了,這次聲音變得低沉而壓迫:「如果有誰讓你變得這麼不確定、這麼分心,影響你在場上的判斷,」他語氣幾乎近乎威脅,「我會毫不猶豫地清除那個障礙。」
崔珉豪倏地站起來,護具啪地摔在長椅上,他的表情從原本的冷淡轉為難以忍耐的怒意。「你說清楚,清除是什麼意思?」
Seve迎上他的怒氣,雙眼赤紅:「我的意思是,你以為我不瞭解你?我們一起長大,我陪著你、把你舉到了這個高度!」他按捺不住聲音變得高昂,但Seve知道他已經不能冷靜地說了:「我知道你曾經想逃,想去你說的『那個家』,想讀書、讀詩,做那些軟弱男人做的事情,過安全平庸的生活。」
「但你回得去嗎?你還能過那種日子嗎?你已經走太遠了。」
「我不夠了解你嗎?我不夠懂你嗎?」Seve越走越近,近到只差沒把崔珉豪壓進自己胸前。「我甚至擁有過你全部。」
那一刻,Seve的聲音終於有了裂縫,他低頭短暫閉了下眼,像是在壓抑什麼比憤怒更深的情緒,但很快被崔珉豪不屑的推開。
「請你別這樣,我們早就不是那種關係,你也沒有資格。」崔珉豪的語氣冷淡地像面對一個真正的陌生人,他知道這樣會傷到Seve,但他也知道必須表明立場。
兩人之前持續了短暫卻又感覺長久的沉默,崔珉豪只是默默的脫去戰衣,換上金鐘鉉早上為他準備好的舒適衣物,Seve在一旁看著,終於忍不住啞著聲線開口:
「你知道我真正怕什麼嗎?」
崔珉豪沒說話,他其實早就察覺Seve的不安,他越是表面強硬,越是說明他快抓不住了。
「我不是怕你戀愛,不是怕你不再是我的Bonito…我知道一切都太遲了,」Seve低聲說,「但我怕你真的哪一天回頭說你要離開,然後你就再也不回來了,我才真的完全失去你。」
沉默瞬間蔓延開來。
崔珉豪望著Seve,心中百味交織。他知道Seve在他生命中的意義,那不只是經紀人、師兄,甚至不只是朋友或曾經的戀人,而是一種替代家人的存在,而他確實是自己名義上的哥哥。
但崔珉豪同時也清楚,他並不是誰的附屬。
「你以為我會這樣被一個人拐走嗎?」他終於開口,聲音淡淡的,但眼神卻比任何一次都要堅定。「我不是被拐走,Seve。我是開始思考,我真正要什麼。」
他彎身撿起護具,沒有再看Seve一眼,只留下一句話:
「這不是背叛,而是我人生第一次想為自己走一步。」然後,他推門而出,留下一個沉默的Seve站在空蕩的更衣室裡,連回嘴都沒有。
夜裡,崔珉豪一個人坐在陽台,雙腳懸空垂著,耳邊是馬德里晚風輕拂的聲音。整座城市被夜色籠罩,霓虹與車聲彷彿隔著玻璃水箱傳入他的世界,模糊、模糊、再模糊。
這幾日的每一次比賽,他都感覺自己在場上變得不一樣了。不是技術變了,也不是觀眾的反應不熱烈,而是……他站在沙土中央時,腦海不再是Seve教導的準則與戰略,而是金鐘鉉那雙藏著無言理解的眼睛。
他真的要放棄這一切嗎?Seve早前說過的話一直迴盪在腦海中。
在西班牙的鬥牛圈裡,崔珉豪已是幾乎無人不識的年輕傳奇,他擁有專屬的休息室、舞台般的掌聲、評論文章上令人讚嘆的比喻詞句,他曾是那個從韓國來、毫無背景卻靠實力與毅力爬上王子門的東方鬥士,他為這一切流過血、捱過骨折、壓抑過脆弱。
而現在,他要為了一個認識不過幾個月的男人,遠走他鄉?放下一切血、汗和無數時間堆積起來的他的城堡。
他喜歡金鐘鉉,這不是謊言,他也希望之後所有的時間都有對方相伴於左。但這份愛,能敵得過現實嗎?而這份現實又真的是他想要的嗎?
正當他思緒翻湧,門鈴響了,打開門透過防盜鍊限制住的縫隙,崔珉豪看見門外站著的是自己再熟悉不過的人:「Uncle?」
來人站在門外,頭髮已斑白但依舊筆挺有神,他的眼神一如往常穩定而深邃,那是讓崔珉豪長久以來的追隨與信賴,那是他父親。
崔珉豪趕緊打開了門鎖,有些驚喜又不太意外地和對方擁抱,比賽時對方已不常到現場,但偶爾還是會親自來探望,就像真的父親一樣,總是默默給予支持。
「Chale,可以讓我坐一下嗎?」Carlos笑道,語氣溫和,彷彿是平日散步來串門的鄰居,兩人坐在客廳裡,茶水還冒著熱氣。Carlos望著崔珉豪,沉默片刻,才開口:「Seve前幾天打給我,他很焦急,說你動搖了。」
崔珉豪垂下眼,沒有否認。
「你知道嗎?」Carlos語氣平緩,「當年我帶你來西班牙,是因為我看見了你眼裡的光。那是一種比Seve還要強烈的渴望——你渴望證明自己,你願意為此燃盡所有。」他喝了一口茶,輕聲笑了:「現在你眼裡還有光,卻變了顏色。我看到的,不再是戰鬥的火焰,而是……平靜。」
這句話讓珉豪怔住。他緩緩抬起頭,對上Carlos那深沉而柔和的眼。
「Chale,我的太陽,你是我最驕傲的作品,」Carlos繼續說,「我這一生沒能成為鬥士,我兒子也沒能站上那個高度。但你做到了,甚至做得比我想像的還好。」
「我為你感到驕傲,不只是因為你成為鬥士,而是因為你從沒被擊倒,不論是比賽還是生活。」他停頓了一下,語氣忽然變得柔軟:「但如果這些讓你痛苦,那些掌聲、那些榮耀、那些我為你編織的舞台,所有的一切都沒有價值。」
崔珉豪的眼神一動,那句話像輕風拍進他心底某個最柔軟的地方,他從來沒聽過Carlos這麼說,也不曾意識對方竟這麼想。他一直以為自己是為了對方的夢想才留下,是為了報恩才堅持。
「Uncle……你真的這麼想?」
老人點點頭,「你是我看著長大的,我不是只把你當成鬥士,我把你當成……我自己的兒子。」他的聲音輕了,卻一字一字地刻進珉豪心裡:「父親想要孩子成功,但更希望他快樂。這件事我以前沒說,是我錯了。」
屋內沉靜了一會兒,只有房內爵士樂細微的騷動聲。
崔珉豪忽然像是釋懷地笑了一下,「那如果我哪天真的離開了……你會怪我嗎?」
Carlos也笑了,深深地看著他:「我只會難過你沒跟我說一聲。」
兩人相視而笑了,Carlos握住崔珉豪的手,感受到他從冰冷漸漸到溫暖。「不論你在哪裡,你都是我的孩子,我的陽光,我答應過你媽咪的。」
後來兩人喝了一點小酒,Carlos說他預計停留三天,等看完崔珉豪的下一場比賽就回賽維利亞,離開前Carlos像崔珉豪還小時揉揉他的頭頂,然後在他額前輕輕一吻,嘴上唸叨著這是給你的祝福、比賽會安全而完美,為他最偉大的鬥士祈禱勝利。
送走Carlos之後崔珉豪陷入沉思,甚至沒有發現金鐘鉉比平時晚了一些回來。金鐘鉉回到飯店房間的時候,發現燈還沒開。走進裡間,才發現崔珉豪已坐在陽台邊的躺椅上,披著一件薄外套,望著遠方的城市燈火出神。
他沒有開口,只輕輕地推開陽台門。門縫發出的聲音驚動了崔珉豪,他回過頭,看見金鐘鉉後輕輕勾起唇角。「你回來了。」
「嗯。」金鐘鉉走近,在他身旁坐下。
兩人沉默了一會,只聽得見風輕輕拂過的聲響,過了幾秒,崔珉豪開口了。
「我今天見了Uncle。」語氣低得像風聲,但每個字卻都極重。
金鐘鉉沒有出聲催促,他只是點點頭,給予耐心與空間。
「他說……如果我真的不快樂,那就別再撐了。他不會怪我。」崔珉豪的眼神閃爍了一下,像是不敢直視他,但又努力將話說出口:「他說,他把我當自己的兒子。」
「那是一定的,可以感覺你被愛著長大。」金鐘鉉微微傾身,將手覆在他的手背上。「那你呢?你快樂嗎?」他問,語氣平穩而溫柔。
崔珉豪沒有立刻回答。他望著夜空,思緒翻湧。良久,他才慢慢地說:
「我不知道。」
「有時候我站在鬥牛場中央,看著滿場觀眾高舉白巾、掌聲雷動,我會告訴自己——這就是我要的。這就是榮耀。」他頓了一下,嘴角微揚,像是在嘲笑自己,「可我現在不確定了。我不知道那個興奮,是不是來自真正的快樂,還是只是我演了太久。」
金鐘鉉望著他,手指微微收緊了些。
「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不再是鬥士,不是崔珉豪,不是Chale,你會變成誰?」
這個問題像一塊石子投入他心湖的最深處。
崔珉豪沉默了。他從沒敢問自己這個問題,對他而言,鬥士的身分太過根深蒂固,幾乎成了他存在的唯一方式。他害怕失去這個身分會什麼都不是,他怕當掌聲散去,他將成為一個空洞的人。
「我怕啊。」他坦白道,聲音很輕卻顫抖。「怕如果我真的走了,哪天我會後悔。會懷念那個站上場、眾人仰望我的時刻。會怪自己因為……一場戀愛而丟了全部。」
金鐘鉉沒有接話,只是緊緊地握住他的手。
「我也怕,」過了一會崔珉豪才又開口,語氣沉著:「我怕你哪天因為留下,恨我。怕你看著鬥牛場,記得那天晚上是為了我才沒走,然後後悔。」崔珉豪轉頭看他,眼神有些震動。
「所以我不會要求你留下或離開。我只是……想讓你知道,如果你哪一天想走了,我會跟你走。哪怕你不是鬥士,我還是喜歡你。不是因為你是Chale,不是因為你是崔珉豪,是因為你就是你。」金鐘鉉不急不慢地說著,這番話像是緩慢卻穩定的錘擊,一點一滴敲進崔珉豪的胸膛,他喉頭微緊,眼眶熱了一下,卻仍努力咬住唇,沒有讓情緒洩出。
「你這麼說,我就更不確定了。」崔珉豪低笑了一下,像是自嘲也像是輕鬆了些。
「那就別急著決定。」金鐘鉉輕聲說。「也許你不需要今天就做出選擇。不需要非得是留下或離開,你可以停下來喘口氣,看看你想去哪裡,再決定要不要我同行。」
這樣的溫柔、理智卻不逃避的話語,讓崔珉豪的心前所未有地被理解著。他從小活在比較、責任與期待裡,鮮少有人說他可以『慢一點』、『想一想』。
這是第一次,有人願意陪他不急著做出人生的決定,而是先學著怎麼好好感受自己。
「那你就……陪我喘口氣吧。」崔珉豪伸手抓住金鐘鉉的手指,十指交扣,像一個不確定的試探,也像一種勇敢的承諾。
「好。」金鐘鉉輕輕一笑,將額頭靠上他的:「我們一起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