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暑熱,我的火氣有點大。
原因在於我讀了一本好得不得了的小說。
這本小說文字有多麼精練, 中文翻譯就讓讀者有多麼頭痛,錯謬甚多,信達雅且不必說。
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好書,不消說,就怕遇到不肯下工夫的翻譯,伊於胡底,望文生義,如果原著作者看得懂中文,可能會笑出眼淚。
我的英文程度比普通還要再普通一點,通常不會自作聰明去找翻譯的碴,實情是,我第一次讀完這本《摯友》(The Friend, by Sigrid Nunez,寂寞出版),覺得很多段落摸不著頭緒。但,我接著讀了這個作者另一本小說《告訴我,你受了什麼苦?》(What Are You Going Through)——後來改編成電影「隔壁的房間」,看電影前我就先讀過這本小說,太喜歡了,擊節叫好(出版社一樣,不同的譯者)。
不死心,加上一點疑惑,就又把看不懂的《摯友》給重讀一遍,仍未得解,如墜迷霧莫名其「妙」,不得已只好找英文本對照看看,這一看,嚇出冷汗,我的天啊!可憐我這性格執拗,自詡為認真的讀者,差一點點怎麼就把貂嬋看成⋯⋯,陳高喝成清水。
小說敘述者「我」,是個在教授小說寫作的老師兼作家,整本書簡單到幾乎沒有故事情節,像普魯斯特那般,透過「我」的所思所想,召喚過往,重構文學還是舉足輕重年代的世界,想當然,作者透過精心選擇的文學典故與作家金句來完成此召喚,信手捻來,貌似順口提及,或摘錄授課綱要,譯者若稍有一點文學知識,責編審稿時多花點心思,或能免於災難。
隨便舉例:p86-87
閱讀筆記。
所有作家都是怪物。亨利、蒙太朗。
作家們一定會出賣某個人。(寫作)是挑釁甚至帶有惡意的行為⋯⋯是秘密霸凌的策略。瓊、蒂蒂安。
每個記者⋯⋯都知道⋯⋯他的作爲是站不住腳的。珍納、馬爾肯。
任何稱職的作家都知道!只有小部分文學,能補償人們在學習閱讀時蒙受的損失。麗貝卡、韋斯特。
文學的罪行似乎無可救藥:即使不再帶來快樂,那些受傷害的人仍然堅持這個習慣。W. G. 澤巴爾德。
約翰、厄普代克說過,每次看到自己的書陳列在書店裡,就會覺得好像躲過了什麼。
某人也曾表達看法,認爲ㄧ個好人不會成爲作家。
請對照原文。
Lecture notes.
All writers are monsters. Henry de Montferland.
Writers are always selling somebody out. [Writing] is an aggressive, even a hostile act…the tactic of a secret bully. Joan Didion.
Every journalist…knows…what he does is morally indefensible. Janet Malcolm.
Any writer worth his salt knows that only a small proportion of literature does more than partly compensate people for the damage they have suffered in learning to read. Rebecca West.
There seems to be no remedy for the vice of literature; those afflicted persist in the habit despite the fact that there is no longer any pleasure to be derived from it. W. G. Sebald.
Whenever he saw his books in a store, he felt like he’d gotten away with something, said John Updike.
Who also expressed the opinion that a nice person wouldn’t become a writer.
這一段是「我」的授課綱要,主題是寫作經常與作家內在的自憐,自疑,羞愧有關。(作家都是怪物。作家總會說出秘密。寫作是強大有殺傷力的,可對治秘密霸凌。記者下筆不作道德判斷。作家深知,能讓人們得以補償學習閱讀之苦的,僅限數量不算多的文學作品。文學太邪惡了,ㄧ開始是為了樂趣而讀的人,之後就算不再為他帶來樂趣,也已經成為戒不掉的習慣。作家寫完一本書,總覺得好似免除債務般僥倖逃過責任。溫良的好好先生/小姐才不會想當作家呢。)
我不懂翻譯技巧,只能大概了解意思吧。這本書凡是提到Virginia Woolf的地方都錯得離譜。讓我笑瘋的地方還有ㄧ個,是「我」致敬另一本人狗戀的經典作品《杜莉與我》,其中提到杜莉生的小狗很難找到送養的人家,因為杜莉的主人拒絕將幼犬送給women of the working class,居然譯為「女性上班族」,顯然,譯者不知道那是五零年代的英國,社會階層分為勞工階層和上流階級吧?
這些地方影響閱讀體驗有多大?姑不論,且先略過。
直到全書最精華,最美的結尾時,我真的,真的要瘋掉了。
整段文字有如送別儀式,悼詞似的詩句。美到如出自詩人之手,若說這本小說的文體是散文詩,的確是其藝術價值之所在,難怪2018年一出版,即風行文壇,囊括當年世界所有重要文學獎,非看似深奧的那類作品,而是難得一見的雋永睿智之作。
先看翻譯:p301
哇,你看,有蝴蝶。一大群蝴蝶,好像飄過草坪的小小白雲。我不記得自己曾看過像這樣ㄧ大群ㄧ起飛,倒是常看到牠們ㄧ對對地飛。我猜是白粉蝶。太遠了,我看不到牠們的翅膀上有沒有黑點。
牠們應該要當心,你這個會吃昆蟲的傢伙,只要張開大嘴巴ㄧ咬,差不多就能把牠們全部吞下肚。啊,朝你過去了,牠們大概以為你只是草地上的ㄧ塊大石頭。一群蝴蝶像糖果紙一樣飄落在你身上,而你——連動都沒動一下。
咦,那是什麼聲音!那隻海鷗是看到了什麼,怎麼叫成那樣?
蝴蝶又翩然飛開了,朝海邊而去。
我想呼喊你的名字,但那幾個字卡在我的喉頭。
噢,我的朋友,我的朋友!
試想,一本設定為「教寫作的老師」寫的小說,結尾是什麼水準呢?
Oh, look at that. Butterflies. A whole swarm of them, floating like a small white cloud across the lawn. I don’t think I’ve ever seen so many flying together like that, though it’s not unusual to see them in pairs.Cabbage whites, I think. Too far to tell if there are black dots on the wings.
They should watch out for you, o eater of insects. One snap of those jaws would take out most of them. But there they go, heading right for you, as if you were no more than a giant rock lying in the grass. They shower you like confetti, and you __not a twitch!
Oh, what a sound. What could that gull have seen to make it cry out like that?
The butterflies are in the air again, moving off, in the direction of the shore.
I want to call your name, but the word dies in my throat.Oh, my friend,my friend!
最後的哀戚與放手,Nunez透過藝術的手法,富於音律的悠緩節奏,展開虛實結合的連續視覺印象,逐步凝聚所有情感的張力,直到最頂峰,然後乍然收束,留下無限餘韻,令人低迴不已。這正是這本小說的風格,這就是Nunez從福樓拜、普魯斯特、莒哈絲的文學譜系ㄧ脈相承的底蘊,也是這本書的價值所在。
看哪,蝴蝶!翩然聚攏,宛若一朵潔淨小巧的白雲,從綠草地那頭飄飄搖搖而來。像這般一大群蝴蝶我未曾見過,成雙成對倒是常看到。白粉蝶,我猜想。太遙遠了,看不清蝶衣上的黑色圓點。牠們本應該要戒慎提防你。喔食蟲者。巨顎一張幾乎能殺光牠們全部。但剛好相反,牠們正直直朝著你,好像你只不過是一大塊躺在草叢裡的巨石。一隻ㄧ隻蝴蝶降落在你身體上,有如祝福的碎紙紛飛飄灑下,而你——抽動止息。喔。什麼景象而致海鷗放聲哭泣。 蝴蝶再次飛起,引路向前,正對海岸煙波處。我欲呼喊你的名字,竟無語凝咽。喔。吾友。吾友。
一本好書,感謝出版社慧眼獨具買下獨家版權,且用心推書,已重版出來很多刷,值得賀喜,據我所知,這本書已經是許多讀書會的指定書籍,我還看過成員們討論的議題,非常廣泛而深入,無奈翻譯上的失誤,成為一場錯愛,你沒有給予原著你所承諾的祝福。
冒著冷汗,寫下此文,無非一顆獻給好書的癡心真愛,如有冒犯,多見諒,如果願意再版時,重新改訂,也是美事一樁,不枉我千字表表。

Sigrid Nunez 和她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