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之間向田邦子成為大熱門。
這位離世將近半世紀的作家,生前的代表作《宛如阿修羅》原是她為NHK寫的電視劇本,隨著世界快速轉變,向田勾描的昭和浮世光影,不僅沒有顯出老態而沉寂,反倒愈加深艷,彷彿不死鳥,每隔ㄧ陣子就又聽聞誰誰要拍成電影,搬演舞台劇,誰要演大姐,誰要演二姐,鬧熱滾滾,始終能搶得版面。
向田寫劇本,自是當行本色,情節緊湊,布局引人入勝,節奏明快;塑造人物形象鮮明,各具典型;而最厲害的,是她駕馭語言如大師譜曲,眾聲喧嘩而協律,日常語言藏機趣,生活化的通俗口語,不僅皆能配合人物身分性格,還以各種複沓、重疊、口含食物的斷句、缺齒漏風的歪調、打嗝的頓挫、結巴的遲滯不前,吵架鬥嘴的吐槽、雙關語,諧音梗,以及輔以肢體語言的暗語,等等,如珠玉般的語言趣味,為這部戲劇創造出別出新裁的餘韻。
然而,《宛如阿修羅》之所以成為經典,其歷久不衰的魅力,我以為更在於向田邦子不只是位劇作家,更是位小說家。
劇作家的她能裁剪日常,貫串各種轉折,使情節跌宕起伏,毫無冷場;而小說家的她,正如她在得獎的短篇小說「狗屋」、「水獺」中展現的:當沉在心底飄渺的思潮與情緒忽然湧現,向田總能從一個惘惘的手勢,一個無能為力的頓悟,藉由生活裡環繞著的無聲器物,杯,碗,紙門,燒焦的榻榻米,醃菜甕,一籃雞蛋,讓抽象的心緒充盈如物之氣息、色澤、陰影,從時間之河逆流而來,帶來悸動心靈的力量,令人心領而神會,而喜,而哀。
這正是小說家的本事。
她將母親難以訴說的傷痛委曲憤怒都化為如「使用多年、已經褪成蜂蜜色的砧板、刀子和醃漬桶」,還有老父「起身時,兩個女兒看到了他的坐墊,棉絮從褪色的坐墊四周擠出來」,那些無可奈何、逐日壞朽的,寂寞,向田彷彿淡然說著人生就是悲喜交加的戲劇,而「現在流行的是喜劇」。
導演是枝裕和在《海街日記》已演繹過四姊妹的手足之愛,目前在Netflix 上映的令和版《宛如阿修羅》又是一番新花樣,與其說是姊妹的故事,不如說是四個女人的故事,她們的共同點不是血緣,而是她們都是「女人」,女人啊,就像「阿修羅」。
在「愛」的前面,四姊妹或許姿態各異,但她們怒甩東西的強勁力道,不相上下。
記得美國詩人Emily Dickinson的詩句:I like a look of Agony, Because I know it’s true——。是啊,真實!真實就是向田邦子著眼不凡之處。日本民族行禮如儀,人情義理為重,人前務必要「端著」,各種不言自明的規矩是社會井然有序的基石。以前有位出生於日治時期的長輩,經常語帶諷刺的說:日本人臉笑笑的,背地裡卻有別的意思,他不會說破,所以你永遠搞不明白。
向田邦子在《宛如阿修羅》中以舞台上演員「面具裂開的臉」,來形象化女人表面看起來賢良「可愛」,卻會瞬間面目猙獰,五官扭曲,這不能讓人看見的臉,卻是最真實的臉啊!
對向田來說,外遇並非是個道德議題,而是社會現實的存在。她以此為引針,編織四個女人的「幸福」樣貌,什麼是幸福?每個女兒都有自己的選擇,似乎並沒有標準答案,只能自求多福吧。幸福的隔壁則是「寂寞」,每個人無論幸福與否,到頭來都是寂寞的。
當綱子相親中途逃跑,與外遇對象貞治見面時,向田為「寂寞」作了詮釋,愛而不可得,痛得錐心,最是寂寞。
「我會和我老婆離婚,我們結婚吧。」貞治看著綱子的雙眼說,但綱子搖搖頭。
「我還是會覺得寂寞,還是一樣寂寞。」
「那該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
「⋯⋯」
「只要這樣就好。」
兩人面對面坐著,凝望彼此的眼眸。
向田邦子作為小說家的本事,正是在劇末,老父坐在簷廊,懷揣著已分手的外遇對象小兒子的圖畫,耳邊傳來年輕夫婦的談笑聲,望著冬之庭院寂寥冷清的樣子,眼神「充滿了哀傷和空虛」。
連寂寞也不是。
可惜是枝裕和沒有如此收束,而乍然停止在卷子笑著對丈夫說:「我並沒有真的相信。」無止盡的「疑神疑鬼」,好像夫婦諜對諜的張力,才是戲。是枝裕和在《橫山家之味》開場時,有一段母女削蘿蔔的場面,裡面似乎有句台詞就是,煮熟後,要燜一會兒。令和版的《宛如阿修羅》少的就是那燜一會兒的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