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短篇集《沒有女人的男人們》,實驗了各種難以描狀的心理結構,雖說明喻,暗喻,文筆什麼的都很不錯,但總覺得像是一個神人在玩闖關遊戲。
集中每則故事都有一個對短篇小說而言很難破解的設定,短短篇幅足以支撐這麼複雜的人際互動與心境轉折嗎?
而就在層層堆疊,當故事推進到中間的時刻,總會讓人忍不住臆想,如何收尾?顯然,村上春樹寫小說的關竅就如「在車上」這篇所示範的,那ㄧ點點平滑不自覺的換檔,才真正是「drive my car」的高手。
平滑不自覺的換檔高手,首推瑞蒙卡佛。在「ㄧ件很小,很美的事」這短篇,怒氣沖沖的母親踏入已打烊的麵包店,她內心燃著火,怒視拿著擀麵棍的麵包師傅。
幾天前她為兒子預訂一個生日蛋糕,生日當天,兒子上學途中被車撞了,駕駛肇逃,兒子在醫院昏迷三天後而去。一個母親最深的哀傷,喪子的悲痛,對於不知情的陌生人,比如一個肥胖的麵包師傅,他能理解共情這個訂了一個生日蛋糕卻未取貨付款的「顧客」,指控他再三打電話「騷擾」的行為,簡直「渾蛋」,「無恥」?
當下麵包師傅明白了,雖是不知情,他確實打電話給他們的時候只想著自己的蛋糕。對著想殺了他的母親,他誠摯道歉。然後,卡佛悄悄換檔。你看看麵包師傅說的這段話。
「首先,容我致上最深的歉意。我心裡的難受只有上帝知道。聽我說。我只是一個做麵包的師傅。別無所求。也許有過那麼一次,好多年以前,那時候我是一個跟現在完全不同的人。我已經忘了,搞不清楚了。就算有過,現在我也不是那個我了。現在我只是一個麵包師傅。我知道,並不能用這些話做藉口來原諒我的所作所為。⋯⋯我自己沒有孩子,對兩位的感受我只能憑想像。⋯⋯」麵包師傅說,「我不是一個惡人,我不認為我是。我絕對不像你在電話裡說的那麼惡毒,說實在,因為這件事,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待人處事了。兩位,」這人說。「不知道兩位是否能夠真心的原諒我?」
接著,麵包師傅請他們坐下,為他們端上剛出爐的肉桂麵包,「麵包上的糖衣還軟呼呼的」,雖然這對剛經歷悲劇的夫婦很疲憊,很痛苦,還是坐了下來,一邊喝咖啡吃著麵包,一邊認真聽著麵包師傅說話。麵包師傅說到孤單,說到他邁入中年疑惑徬徨的心情,他這麼多年過著無兒無女的日子是什滋味。天天重複著烤箱滿了又空,空了又滿,永無止境,沒完沒了。但他也想幸好他是個麵包師傅,而不是花匠,因為能把人餵飽總是比較好,麵包的香味也比花朵來得好聞。
最後,卡佛寫道,
「喏,聞聞看這個,」麵包師傅說,他掰開一條黑麵包。「這麵包很粗很結實可是很香醇。」他們聞了聞,他要他們試試味道,有糖蜜和五穀雜糧的味道。他們不斷的聽他說,不斷努力的吃。他們把黑麵包吞下了肚。在日光燈底下,屋子裡亮得就像白晝。他們聊到了清晨,窗戶上已經透出灰白色的天光,他們還不想離開。
說故事的人,可能無法改變現實,可能只能憑想像去面對他人的人生。寫故事,或許是一件很小的事,有的人也許想寫得花俏迷人裝點時尚,而「只是個麵包師傅」的寫作者,只想提供孤單寂寞哀傷憤怒的人,些許「力氣」活著,就像一個熱麵包,那麼溫暖踏實的慰藉。
卡佛正是這樣一個麵包師傅。讀他的小說,永遠讓靈魂巨大的飢餓得以「充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