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下來吧。」
光明沒有臉,也沒有聲音,卻在我耳骨裡點燃了一束命令。它像一堵沒有邊界的白牆,緩緩逼近,把我困在這個時空。走到哪,都遇上與我一模一樣的人──外貌、身形、聲音,連眨眼的節奏都一致。
昨日,我還是個普普通通的三十二歲凡人,設好鬧鐘入睡。今日醒來,下樓,迎面而來的父母全變成了我的樣子。「阿瑤,早餐吃荷包蛋吐司好嗎?」
「阿瑤,新聞說外頭要下雨了,出門記得帶傘。」
那是我的臉,卻比鏡子裡更立體。我盯了三秒,才平淡地回:
「我今天休假,先補個眠好了。」
回房,聽著自己的呼吸。我翻開手機,想看看是不是有什麼潮流我沒跟上──比如「全民換臉」惡作劇。結果螢幕裡的世界全是我:賣男性用品的,是我;穿低胸裙搔首弄姿的,也是我。
「掛個精神科好了。」我對窗外自言自語。
於是起身,忍著反胃,踱步上街。等公車的隊伍全是「我」──穿格子襯衫的我、揹名牌包的我。雖然買不起,但看別人替我揹,也算過癮。只是,隔壁的我正用手機看巨胸影片,讓我忍不住翻白眼:別汙了我的眼睛啊。
公車上,一整車的阿瑤並肩晃著,彷彿這才是「通勤的正確姿勢」。
診間裡,穿白袍的阿瑤醫生端坐桌後,筆懸在半空,聽我傾訴「看到所有人都和我一樣」的幻覺。
她微皺眉:「我們本來都是阿瑤啊。我是你,你也是我。忘記這件事才是幻覺吧?」
我喉頭一緊:「不可能吧?這麼多人,生日難道都是同一天嗎?」
她笑了,那笑容是我自己的笑容,但更篤定:「每個阿瑤在不同的時空點誕生,是為了應對世界的進化。一個人哪夠做這麼多事?有些阿瑤蓋房子,有些當老師,有些去當學生──不然老師哪來的工作呢?」
我低下頭,想回什麼,卻在診間的鏡子裡,看見的不是我,而是一堵亮得像在呼吸的白牆。那道光正開口:
「跪下來吧。」
撲通──雙膝著地,反抗的念頭瞬間熄滅。在鼻息之間,腦海掠過無數阿瑤:作奸犯科的、傳世立名的、長跪在家中受父母責罵的、出離世間尋求超脫的……
「看到什麼?」
意識像被一陣古老的風掏空,視、聽、嗅、味全都靜止。眼前的臉一張張疊合,輪廓被抹平,像水面上自己的倒影被風吹散──我的五官、你的五官,全化作同一團無邊的光。
我無語回應,只是跪得更深。脊背貼著看不見的重量,將世間一切角色與阿瑤的可能性,一併推向光的深處。前些日子對同事的不滿、世界的不公、父母的偏心,連同日常那些細碎又卑微的責怪,全都靜默退場。
我看見每一個以為的「你」,都是我;每一次呼吸,又吸入另一個阿瑤的記憶。我輸入的任何念頭與意動,都化為一口氣,在體內迴旋──先湧到喉間,卻又緩緩沉回丹田,像潮水反覆衝刷同一片岸。
「人性本源,都是你。」
嘆息一聲,如生命臨在的那口氣。我睜開眼──早上九點,門外傳來熟悉的聲音:
「阿瑤,早餐吃荷包蛋吐司好嗎?」
我趕緊朝氣十足的回應,帶上前所未有的誠意:「好!媽媽謝謝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