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由瑪格羅比(Margo Robbie)、萊恩葛斯林(Ryan Gosling)主演的《Barbie 芭比》在7月20日在台灣上映,目前在爛番茄拿下89%的高分。導演葛莉塔潔薇(Greta Gerwig)用詼諧的劇情和夢幻浮誇的畫面,試圖將充滿爭議的「女權&性平」話題以喜劇的方式呈現在觀眾面前。
以下評論含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男女平等且自由的社會?
《芭比》電影中,住在粉紅繽紛芭比樂園的「芭比」某天起床發現,自己身上發生了不知名的變故,不僅不時想起死亡(Death)的念頭,還出現了扁平足和大腿橘皮,因此她和「肯尼」決定啟程前往人類世界找尋導致問題的女孩。
從芭比與肯尼在人類世界中尋找莎夏的過程中所遇到的各式女性境況(situation)、肯尼深受「父權」啟發並繼而回到芭比樂園著手他的「翻轉計畫」開始,電影逐漸帶出故事的主軸:看似女力崛起、平等進步的當代社會,實則仍潛藏著許多厭女(Misogyny)情節與現象;而隨著女性主義興起,我們也看到各式各樣的父權反撲。
莎夏與她的媽媽協助芭比們找回身為女性的價值後(妳已完美,無須再追求更多),便合作奪回芭比樂園。在這個段落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莫過於飾演Sasha媽媽Gloria的America Ferrera在眾人面前的告白,(有興趣的人可以讀這段台詞的原文Read America Ferrera’s Powerful Monologue in Barbie),完美呈現了當代女性在試圖完美扮演社會加諸她們的期待時,所遭遇到的矛盾和困境:
It is literally impossible to be a woman. You are so beautiful, and so smart, and it kills me that you don’t think you’re good enough. Like, we have to always be extraordinary, but somehow we’re always doing it wrong.
……You have to never get old, never be rude, never show off, never be selfish, never fall down, never fail, never show fear, never get out of line. It’s too hard! It’s too contradictory and nobody gives you a medal or says thank you! And it turns out in fact that not only are you doing everything wrong, but also everything is your fault.
這段甚至被導演喻為:「梅莉史翠普說這是那種她當了一輩子演員一直在等的對白」。
然而,這個橋段的可惜之處(除了說教意味稍嫌過重、過於直球描述破壞了故事體驗之外),正是在於雖然直言不諱地呈現出了女性遭受的困境與難題,卻僅是描述現況,而未深究這些問題的背後原因,彷彿只要男人們不對女人們有過多的要求與期待,而女性也不需在乎從任何他者身上得到認同,父權體制自然會從社會中崩解消失。
這正是社會鑲嵌(Embedding)的力量,集體的力量隱而不顯,幾乎讓人以為可以憑藉個人力量相抗衡。這些社會性別角色潛藏在我們的文化深處,因此幾乎隱形了,我們的人生根據這樣的觀念運轉著,卻渾然不覺,就如同許多展現歧視女性行為的男人其實並不認為他們有女性歧視,也有許多的女性身上也存在著女性歧視。
在電影院聽到這段對白時,幾乎讓我馬上想起《這是愛女,也是厭女:如何看穿這世界拉攏與懲戒女人的兩手策略?》書中談到的《必須「賢淑」 — — 五種父權家庭拒斥的女性 》,分別指涉「不及格的太太╱媳婦」、「不盡職的母親」、「不孝的女兒」、「不守規範的女人╱叛逆的女人」,以及「不配愛人與被愛的多元性別」。
打倒父權並不是要打倒(愚蠢的)男性,也不是男人v.s女人的戰爭
在《芭比》電影中,「肯尼」經常提到的“Patriarchy”一詞,中文被翻譯為「父權」、「父權制」或「父權主義」,社會學家(Sylvia Walby將其定義為「男性支配、壓迫和剝削女性的社會結構和實踐體系」。
這樣的詞彙在缺乏語境脈絡時其實容易有誤導之嫌, 畢竟「支配、壓迫和剝削」這樣的指控是如此的嚴厲;就如同「女權主義」也經常被誤以為其訴求是從男性手中奪回權力或貶抑男性的存在,但很少人認知到的是,女性主義/女權主義的目標是解放父權社會下受壓迫的所有人,而男性同樣也可能是父權體制下的受害者。
這也是《芭比》電影後半部較為可惜的地方,雖然用「奪回芭比樂園的主導權」這樣的戲碼極富娛樂性也淺顯易懂,但不免有過度簡化現實、招致誤解之嫌。打倒父權並不是要打倒(愚蠢的)男性,也不是男人v.s女人的戰爭,這樣的故事操作顧及了劇情張力,卻失去了探究議題與討論的可能性。
但值得稱讚的是,《芭比》不僅僅只是描述「芭比」的故事而已,而是也聚焦了「肯尼」的轉變與成長(甚至可以說是劇情推進的重要角色),一句「我只有在芭比溫暖的凝視下才會存在」,說明了在父權社會下,男人同樣也存在著自我認同的危機,而這種必須靠擁有女性、支配女性、受女性關注才能獲得男性價值的現象,就是一種父權體制對男人的壓迫形式。
在《厭女:日本的女性嫌惡》一書中,上野千鶴子將男人間的社交稱之為同性社交(homosocial),成員間為了達到相互認同與連結,並且避免性的客體化導致階級混亂,一方面必須在主體間嚴禁、壓抑、排除將他方視為性客體的行為,這一行為導致了「恐同症」(homophobia);一方面更要讓女性成為性的客體來確立自己的主體性,此即「厭女症」(Misogyny)。
因此,女性化的男人、陰柔的男人、喜歡男人的男人、不擁有女人的男人、被女人騎到頭上的男人、被女人勝過的男人…..等等非典型男性,都會被父權社會否定他們的價值和尊嚴,被逐出所謂的「男性集團」,成為所謂的魯蛇。
談完男人之後,我們再進一步思考,在父權社會中,女性身上是否也存在厭女的自我厭惡?
這個答案是肯定的。
「當一個女人好難!」
「女人討厭女人,男人也討厭女人。這是我們唯一的共識。」
上野千鶴子也指出,在父權社會中女性的價值來源,一是女人賦予的、自我成就的價值(學歷、工作、收入、社會地位、生活品質等等),二是男人賦予的價值(被男人接受與認同,最簡單來說就是「在婚姻市場上的價值」),而後者比前者更加重要;而且這兩種價值本身就有相互拉扯的矛盾性。
女人眼中的好女人不同於男人眼中的好女人:男人眼中的好女人變成了其他女人怨恨與忌妒的對象,而女人眼中的好女人因為無法受男人青睞,反倒成為讓其他女人安心的對象。
而女人們是如何面對自己的厭女症的呢?上野千鶴子認為有兩種策略:「力爭上游」策略指的是讓自身成為一名女性菁英,也就是被男人視為「成功男性」的「成功女性」;「自甘墮落」策略則是讓自己成為「醜女」,透過脫離女人的價值來擺脫女性標籤。
兩種策略其實都是透過定義自己是「特殊的女人」,藉由將其他女人他者化,把厭女情結轉移到其他女人身上。這種「他者化」最常見的例子其實就是性的雙重標準和女性的分化統治:即「聖女」與「妓女」的二元區分,這種區分把女人的性意識分化成生殖導向和性愉悅導向的同時,也形塑出了兩者間的對立和排斥。
在最後,芭比的存在主義宣言,既是與自己和解,也是和肯尼和解,肯定彼此作為獨立、特殊個體的存在價值,每個人都是完美的,無須追求更多完美,就這樣結束了芭比樂園裡芭比們與肯尼們的衝突與對立。
未竟之事:「勇敢做自己」並不能解決問題
《芭比》用存在主義、強調每個人(包含男人與女人)的特殊性與存在價值作為結局,自然是一個好的、但並不完美的結局。我無意批判結局的安排,畢竟這只是一部電影,它無法提出一個明確的解方來治癒整體社會普遍存在的厭女症。
在觀影結束之後,我們需要反思的是,在現實世界中、真實的社會裡面對厭女文化時,我們真的能用「讓女人勇敢愛自己/做自己」這個方式解決問題嗎?或者這只是再度形塑出另一種形式的女性壓迫?
《當女性「愛自己」後,性別平等了嗎?反思女性主義的困境》這篇文章指出,「女人愛自己/做自己」代表的經常是女性主義的「資本主義化」和「個人化」;「資本主義化的女性主義」鼓勵女性追求經濟獨立與自由,不依附婚姻關係或在婚姻關係裡認可自己的家務勞動價值,透過各種消費來犒賞與肯定自己。此種論述掩蓋了女性群體內的階級和資源差異,而任由消費能力區隔、分化女性,使女性未能以勞動者的身分彼此串聯。當「生產-消費」的資本主義邏輯不受動搖甚至持續被鞏固,我們就難以擺脫女性作為勞動者的處境,在有償與無償勞動中被異化(alienation),並在資本主義與父權體制的聯手之下受到壓迫。
文章至此,讀者們應可看到一幅社會的整體圖像:厭女不該被單純理解為個人的心理狀態,而是一種強化父權意識形態的機制。在父權社會下,男人與女人各自有各自應扮演的角色;而厭女機制的功能在於,懲罰破壞這種性別規範的人,藉此鞏固男支配、女從屬的父權意識形態。
無庸置疑的,女性主義倡導的女性解放也包含了「愛自己」的個人化解放,但大多數人容易忽略的是,父權是一種社會機制與文化,而社會機制與文化是結構性的而非個人性的,女性主義追求的不只是個人的自主,更是集體平等與解放。因此,看見壓迫的集體性 — — 儘管其中會因為個人的族群、性傾向、社經地位和生理狀態而有所差異,進而動員、團結,並採取集體的行動,是女性主義最核心的實踐。
正如同蔡怡文在《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中所寫的書評:「任何關於性的暴力,都是整個社會一起完成的」;我們也必須了解,父權對於男男女女們的壓迫,是整個社會一起完成的。
參考資料
厭女:日本的女性嫌惡, 上野千鶴子 ,聯合文學,2015
這是愛女,也是厭女:如何看穿這世界拉攏與懲戒女人的兩手策略?王曉丹,讀書共和國,2019
「恐同、厭女、不談性」三個把家推得更遠的現象
這是愛女,也是厭女:必須「賢淑」 — — 五種父權家庭拒斥的女性
當女性「愛自己」後,性別平等了嗎?反思女性主義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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