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像被人抽走了骨架,空空地倒在那裡,它看似在流逝,卻又凝滯不前——至少對崔珉豪而言,他的世界停留在那個詭異的日子。
自那之後已過去三、四日,日子像是一場重複播放的噩夢,細節不斷翻滾,始終停在最狼狽的一幕。
把柄還牢牢握在李珍基手裡,而那人卻始終沒有再找他。對旁人而言,或許這意味著風平浪靜。可對崔珉豪來說,這只是暴雨前那種令人窒息的安靜。
誰知道李珍基哪天心情一變,是在高興的時候,還是不高興的時候,會不會突然將一切抖落在人前,一旦那一刻真的到來,他恐怕只剩收拾行李落寞離場。
這樣的念頭一遍遍在腦海裡打轉,像寒氣順著骨髓往上竄。
夜裡的夢境被反覆侵蝕,睡眠支離破碎,白日的胃口也被焦慮攫住,食物到了口中只剩下無味的渣。
他的精神狀態跌到谷底,連課堂上的聲音都成了遠處的雜響,時斷時續地傳進耳裡。
「……豪。」
聲音像從水底傳來,隔著一層厚重的濾膜。
「崔珉豪!」
他猛地回過神,講師就站在眼前。
「你臉色不太好,還可以嗎?」
「老師,我沒事。」他搖頭,垂下視線,裝作專心看筆記。事實上,他確實不適,只是以為自己頂多是精神不濟,並未當回事。
硬撐到下課,其他學生三三兩兩地離開,笑聲與交談聲像潮水般退遠。
崔珉豪依舊坐著,額間漸漸滲出細汗。頭開始發暈,卻一時站不起來。
環顧四周,教室空得幾近真空,他的意識卻被越來越沉的嗡鳴包裹——那感覺像是在腦殼裡敲響一口巨鐘,一震一震,逼得他無法聚焦。
「你還好嗎?」
本以為只剩自己一人,肩頭卻忽然被人輕拍。
他沒力氣去在意那觸碰來自誰,只在心底感激,至少還有人關心他。
「不……不太好……」聲音低得像要散掉。覺得耳熟,他才緩緩抬眼,卻在看清那人臉時,整個人僵住。
金起範。
那幾日困擾他的另一個名字。
崔珉豪第一反應是逃,卻忘了自己正頭暈。雙手一撐想站起來,視線一黑,膝蓋一軟。
「別——!」金起範想阻止,手才伸出,便見他整個人往下癱去,幸好及時撈住,才沒讓他直直栽向地面。「別突然起來啊,很危險的。」
「沒……我沒事……」崔珉豪用一手扶住額頭,仍試圖掙脫對方的攙扶。
「你哪裡沒事?都暈成這樣了。」金起範語氣帶著焦急,「哪裡不舒服?」
「沒有……」崔珉豪的聲音虛弱,推不開那隻手,腿也不聽使喚。
金起範見他還要逞強,索性用身體牢牢接住。
「明明不行,幹嘛硬撐!」語氣中有不解,也有微不可察的擔憂,「要不要躺一下?我陪你去保健室?」
他等不到回應,低頭一看,崔珉豪已經在懷裡失去了意識。
「喂?!……」
短暫的慌亂後,他迅速判斷,不可能一個人扛去保健室,但也不能將人丟下。
金起範估計是貧血,便先扶著他坐到地上,讓他枕在自己腿上。
翻開眼皮,那片蒼白更印證了猜測。他才稍稍鬆了口氣,低聲道:「雖然只是貧血,但要是一個人昏在這裡也不行……」
原本他在下課後已跟朋友一同離開,走到半途才想起東西落下,折返時便看見趴在桌上的崔珉豪。
同班多年,卻從未有太多交集,他只知道崔珉豪生性安靜,存在感淡薄,沒有特別引人注意的地方。
但他自己向來沒法對需要照顧的人視而不見,況且此刻的崔珉豪,眉心還緊鎖著,像在睡夢裡也不安。
金起範伸手,輕輕揉開那道眉間的褶皺,嘆了口氣——也許他只是天生害羞,不善與人相處吧。
昏迷沒有持續太久。十多分鐘後,崔珉豪微微動了動,眼皮顫了幾下,才睜開眼。
「醒了?」金起範的手還覆在他額上,像是安撫。
意識回籠的第一瞬間,崔珉豪還有些迷糊,直到與那雙眼對上——心口猛地一緊,幾乎驚叫出聲。
他急忙從對方腿上撐起,卻因起身過快,再度眼前一片發白,只得捂著頭坐回地面。
「我就說不要突然起來。」金起範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不讓他做出下一個冒險的動作,「你知道自己貧血嗎?」
那力道並不重,卻讓崔珉豪心口一緊。他想掙脫,卻被握得更牢。「我真的沒事了……請你放開……」
「不放。」這句話說得乾脆,卻帶著金起範自己也不解的執拗,「你很怕我?」
金起範平時並非逼人的性子,反而是笑臉迎人、容易親近的類型,幾乎與所有人相處融洽,可這是他第一次遇見如此抗拒自己的人。那種想退開的眼神,比冷淡更明確。
「不是……」崔珉豪低低地說,像被什麼壓住了聲音,眼神也始終不抬。
那模樣,反而讓金起範更覺異樣。
本想追問,卻察覺繼續逼問只會讓對方更縮起來。於是鬆開了手,退開半步,留出一個安全距離。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嚇你。」
聽見這句道歉,崔珉豪原本第一個念頭是離開,但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反應似乎過度了些,雖然心底仍亂如鼓點,他還是低聲道:「……我真的沒事了,謝謝你留下來陪我。」
意外的道謝,讓金起範怔了怔——那感覺就像原本防備著自己的野貓,忽然停下腳步。
「不會。」他笑了笑,目光在那張帶著警惕卻乖順的臉上停了一瞬。
崔珉豪確實低調,或者說,他有一種與人群格格不入的靜謐氣場。明明不是長相平庸,仔細看還帶著獨特的氣質。這種反差,讓人很難忽視。
「你很常這樣嗎?我說貧血。」
「沒有……大概是最近太累了。」
「課業?」
「不是……有點事。」
「你有煩惱?」金起範捕捉到他明顯的遲疑,「我能幫忙嗎?」
這句話讓崔珉豪心頭一沉。是的,他確實有煩惱——而那煩惱的源頭,正坐在他面前。
金起範察覺他在迴避,暗自懷疑自己是不是踩到了什麼禁區。見對方表情愈發為難,他趕忙補道:「你不想說也沒關係,我只是有點擔心。」
「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看著對方的真誠,崔珉豪心裡反而升起一絲歉疚,對方只是好心,而自己卻隨時提防著會被揭穿。
金起範盯著對方垂下的眼簾,欲言又止。最終只是嘆了口氣,拍拍褲子站起來:「好吧,也該回去了。」
他伸出手,要攙扶崔珉豪。那雙手在空中停了兩秒,對方才猶豫地將手放進去。
「你住哪?」
「……宿舍。」
「我送你。」
這話讓崔珉豪心裡一驚。兩人平時幾乎沒有交談,如今卻並肩而行,就像世界被翻轉了一瞬。
「不、不用了。」
「我怕你路上又暈倒。」金起範邊說邊拿起他的包遞到手裡,「一起走吧,我比較放心。」
溫柔的笑讓他無從拒絕。雖然心中仍有焦慮,他最後還是點了頭。
晚風帶著溫度,樹影斑駁。
從教學區到宿舍不過十五分鐘,兩人保持著一個前臂的距離走著。
崔珉珉豪其實落後半步,偶爾偷瞄基範的側臉——那人神情輕鬆,腳步不急不緩。這種平穩的氣息,反而讓他想起了李珍基,心口一緊,又下意識退開一點。
「你好像不太喜歡說話。」金起範忽然開口,將他從思緒裡拉回,「平時空閒做什麼?打球嗎?」
「就……看看書。」
「嗯……」話題很快落下,沉默重新覆上來。
直到宿舍門口,崔珉豪才像卸下了重擔般鬆了口氣:「謝謝你,我先上去了。」
「珉豪!」
他頓住腳,回頭。
「下次……一起吃飯吧?」
愣了片刻,他才露出一抹有些虛弱的笑,點頭,轉身離開。
金起範望著那背影,心口微微一緊,那笑容裡有種笨拙的單純,也許他真的不擅與人相處。
他在宿舍門口站了很久,直到手機響起。螢幕上顯示的名字,讓他想起原本該去的地方。
「喂,珍基哥……別唸我,剛發生一點事,等會見面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