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有點刺眼。計程車停在一棟白牆別墅前,藤蔓沿欄杆攀上二樓,門邊的小花園修剪得乾淨利落。玄關垂著一串手工陶鈴,風一拂,叮咚一聲脆響。
梓渝下車,合上車門。正要去開大門,迎面就是熟悉的身影,看起來正要出門。
「欸,小渝來啦。」鄭宇叔叔笑得一如既往,語氣輕快。
梓渝溫和的笑笑。
「找丞子嗎?」
「對啊。」他點了點頭。
——他父親的親弟弟,鄭宇。
他童年裡僅存的溫柔。
鄭宇拍拍他的肩:「冰箱有蛋糕,自己拿。你們慢慢聊,我明天才回來。」說完扣上門,陶鈴再度一響,腳步聲沿走廊遠去。
屋內靜下來,只剩落地窗邊一條淡淡的光。
梓渝轉頭,見劉軒丞靠在廚房門邊,抱著手臂,笑得有點欠:「找我,不會只是來蹭蛋糕吧?」
他在沙發坐下,視線掠過茶几上的點心叉,指尖停了半拍,才開口:「我見到他了。」
「誰?」
「田栩寧。」
「……你說,你的偶像?」劉軒丞挑眉。
他嗯了一聲,神情平靜。笑意很淡,與螢光幕前看的的樣子不太一樣。
田栩寧——是那個在他失重時,無意拉了他一把的人。
他平時住在北京市中心的高樓。
北京繁華的夜景每日映在他房間的落地窗上。
屋裡只亮著一盞檯燈。
空調運轉的低鳴、冰箱壓縮機偶爾啟動,音響面板的紅點一閃一滅。
五十幾坪的空間很乾淨,也很安靜,安靜得不像有人住。
他從小過的是讓人羨慕的生活:家境寬裕、長相好看、成績不錯,從不讓老師與親戚操心。
不過從12歲開始,家裡的爭吵變得頻繁。
他各自和父母的關係親密,可無論他怎麼努力、怎麼乖巧,都無法改變兩人的關係。
15歲那年,離婚協議落筆。
很快,兩個人都有了新的生活、新的家。
他被獨留在原地,沒人真正忘記他——
只是,他太省心了。
每個月帳戶都會準時入款;固定有人來清潔、補給。
這些安排使日子井然,也把「親情」徹底外包。
偶爾會各自到父母親各自的新家住幾天,
他當時學會了讀空氣:先看表情,再配合語氣;說對了話,比哭更有用。
那是他第一次明白,表演可以護身。
這棟白牆別墅,是梓渝另一個棲息之處。
進門先是研磨過的咖啡香,木質地板彷彿壓著一層淡淡的膠片味;牆上掛著電影海報,角落堆著一格格黑膠唱片,木盒裡排著貼了白標的錄影帶,邊角脫色。
這裡是鄭宇和劉軒丞的家。
梓渝的本名叫鄭朋——
鄭宇是梓渝的親叔叔,在電影公司做製作人,為人大方開朗,總把兩個孩子帶去片場與放映廳。黑暗的放映廳與北京的家不同。很有溫度,是故事的開始,銀幕一亮,它會帶你到另一個時空,讓他開始不再怕黑。
至於劉軒丞呢——
本名劉錚,是鄭宇的前任同性伴侶與前妻所生的兒子。8年前伴侶病逝,孩子的生母始終無從尋找,自那以後,鄭宇把劉錚扶養長大,後來改名為劉軒丞。
劉軒丞目前是大學生,就讀音樂學院,比梓渝小三歲。
他們在鄭宇這裡學會了另一套秩序:不用討好任何人的臉色,每個人的故事都值得被尊重。電影讓他第一次覺得,現實可以被暫停,痛可以在兩個小時裡找到出口。
從那時起,他們愛上了光影,愛上藝術與表演,也開始理解「角色」的力量。
17歲那年,他成了練習生。
從北京搬到上海,課程緊湊,訓練過量,身體長期透支,神經像拉得過緊的弦。
生日的前一晚,他回了北京。
隔天一早去商場,打算自己買那款從小到大習慣的生日蛋糕——每一年都是家人帶他去,站在冷櫃前挑尺寸的人總是母親,父親會笑著問要不要再多帶一個「半夜嘴饞用」。
蛋糕盒帶著淡淡香草味,藍色緞帶繞兩圈。收銀台旁,小叉子碰到金屬托盤會「叮」地一聲。那些細碎的聲音,曾是他記憶裡最完整的幸福片刻。
手扶梯緩緩上升。
他抬頭,看見對向的梯道——
母親挽著一個男人,笑得很溫柔。她的手覆在高高隆起的肚子上,看起來已經懷孕八、九個月了。男人手裡,正提著那家蛋糕。
光線冷白,落在紙盒邊角,反出一點刺眼的亮。
那一瞬間,周圍的聲音都退遠了,只剩心跳聲,一下又一下,悶悶撞擊著。
他忽然不想吃了,他逃離了。
回到住處,他把手機螢幕朝上放在桌上,靜靜等著。
白天慢慢轉成黑夜,螢幕一閃一滅,跳出來的都是朋友的祝福,還有叔叔與劉軒丞的訊息。唯獨父母的對話框,始終靜著。
他甚至一度幻想——也許那盒蛋糕,其實是因為自己生日,媽媽想自己了。
梓渝抬眼看了看時鐘,午夜十二點過去。
他伸手點開微信。
上方的「老頭」對話框有顯示紅點2則,點開。
只有一句簡短的【兒子生日快樂】,
再附上一筆轉帳——五萬塊。
再點開母親的名字,畫面停在半個月前,最後一則訊息沒有回覆。
螢幕的白光映在他臉上,靜得像空屋裡唯一的燈。
第二天,他搭車回上海。
像是要把前一夜的空白填滿般,他瘋狂地練習:一遍又一遍,腳步落地卡在節拍上,汗水沿著脊背滑落,手指因用力顫抖,他仍逼自己不准停下,因為一停下他就會開始思考。
思考他自己到底做錯什麼了,為什麼爸爸媽媽不要他了。
當晚,他在練習室昏倒。
送醫途中,心跳一度停了。
醒來後的三天,他盯著天花板,不說話——像是把自己切斷聲音,整個人被封進靜音模式。
「努力活著,有什麼意義?」這句話沒有出口,只在胸腔裡反覆碰壁。
劉軒丞從北京趕來。站在床邊,手足無措,急得不知該說什麼,只能陪著他一樣沉默。
隔天下午,他拎著一台 iPad 回來,語氣裝作隨意:「挑了幾部電影,鄭宇嚴選。打發時間用。他說你要再這樣,他就跟劇組請假殺過來。」
梓渝把平板接過去,指尖下意識一滑,機械性地開始播放。
其中一部,封面是一張陌生的臉,冷色背景。 他沒有期待,只讓影像像流水一樣滑過眼睛。
畫面裡的列車掠過夜裡的城市,玻璃上映著人物的影子。
故事的氛圍孤單又荒涼。
——就像他。
畫面中的男人神情疲倦,抬起眼,看向鏡頭外某個不存在的人,低聲說:
「你可以選擇不要活,但你不能裝作沒來過這世界。」
胸口像被一把細刀輕輕劃過。他眼淚無聲滑落,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哭。
那一瞬,他第一次真切地意識到:自己並不是只能「被動承受」。
你可以選擇——至少選擇你要怎麼活。
這是他那幾天開口的第一句話,聲音沙啞卻很清楚:「……這是誰?」
「田栩寧。」
名字像一枚釘子,準確釘進記憶深處。
這個故事以及他的演技觸動了自己內心深處。
那之後,他把那份「乖巧」收好,收得極深。
有時甚至把它當作武器:如果溫柔與善解人意不能讓人聽見,那就換一張面孔。 就像表演一樣,只要演——就能被愛戴。
空調聲低低迴盪,壓在安靜的屋子裡。光順著薄窗紗傾下來,落在茶几上,蛋糕的切面平整,鮮奶油邊緣映著一圈柔亮。
梓渝用點心叉在盤邊輕輕敲了兩下,清脆聲響像是給自己打拍。
他垂眼看著那塊蛋糕,嘴角勾了一點笑,卻收得緊,像笑意還沒來得及真正浮上來,就被掐掉了。
「然後呢?」
劉軒丞靠在門邊,抱著手臂,目光細細觀察他的臉色。
梓渝把叉子插進蛋糕,卻停住,指尖僵著不動,好像在衡量哪個角度才算合適。
良久,他才淡聲開口。
「……他正眼都沒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