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造空間
「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復活，凡活著信我的人，必永遠不死⋯⋯」
我坐在白色禮堂最後的一角，掃視禮堂每一個人，差不多所有人也穿著黑衣，可是我卻找不到他。
我以為他會出現。每一次當我的人生到了最低潮，他一定會出現。今天，他不會缺席吧！
我看到姨母哭紅了眼睛，她拉著一個懵懵懂懂的小女孩走進來。小女孩在我的旁邊經過，給椅子絆了一下，跌倒在地上。她嘟著嘴，一下子就要放聲大哭，我對著她搖了搖頭。
「表姊⋯⋯」她喊我，姨母卻瞪了我一眼，連忙拉著她走開，坐在第一排的主家席上。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
那年，我跟小表妹現在的年紀一樣，只有五歲，我第一次遇見黑叔叔。那是姨母的婚禮，同樣的白色禮堂，同樣的懵懵懂懂，差不多也是那些臉孔。我一個人躲在禮堂的後台，沒有人理我，我蹲在地上，哭了許久許久。
然後一個叔叔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他跟那天的顏色有點不搭配，那天是白色的，他卻是黑色的：黑色西裝、黑色領帶、黑色襪子、黑色皮鞋⋯⋯
「幹嘛哭得這麼傷心？」
「媽媽打我⋯⋯我沒有頑皮⋯⋯」我口齒不清，眼淚流過不停。
那天我第一次跟生母見面，我快快樂樂地喊了聲媽媽，她卻賞了我一記耳光。
「不要哭。」黑叔叔遞給我一顆巧克力，金色的包裝紙，在黑色背景下，閃閃生輝。
我被那金光深深懾住了，忘了哭，不由自主伸手拿了那顆誘惑，拆開金衣，放進口裡⋯⋯那是我一生也無法忘記的味道。
我對他笑了，他也笑了。
「1380318，你願意跟我走嗎？」他用奇怪的語調問我。
「要到哪裡去？」
「一個夢想世界。」
「有城堡，有英俊的王子嗎？」
「也許有。」
「我可以帶外公一起去嗎？」
「恐怕不能。」
「為甚麼？」
他認真地想了想：「因為他沒有被選中。」
「我們要去多久？一小時嗎？」
「比一小時更久的時間。」
「今晚不回來嗎？」
「不回來。」
「明天呢？」
「不回來。」
我開始有點怕：「那我不去了。」
「你確定？」
我點頭。
然後他向我彎了彎腰：「我們會再見的。」
我眨了眨眼，他就消失了。
「死啊！你得勝的權勢在哪裏？死啊！你的毒鉤在哪裏？死的毒鉤就是罪，罪的權勢就是律法。感謝神，使我們藉著我們的主耶穌基督得勝⋯⋯」
禮堂內有人哭起來，有人拿起紙巾擦眼睛。我望著禮堂正前方的照片，看到外公溫暖慈祥的微笑。
在這個禮堂中大概只有我和她沒有哭過，我是哭不出來，她大概因為恨。
一個美麗的女人，就像電影銀幕的大明星，美得高不可攀，大大的眼睛，白嫩的皮膚，高貴優雅的氣質。
她是我媽，親生母親，我卻沒有遺傳到她半點氣質，所有人也說我們沒有一點相似。從小到大我也懷疑我不是她親生的，不然她不會這麼討厭我。事實上我們見面的次數真的寥寥可數，第一次是姨母的婚禮，她摑了我一記耳光，第二次是兩年前。
兩年前那天是外公的八十歲大壽，他在H市著名的酒店筳開一百席壽宴，城中許多名人出席，她也從外國回來了。當時我十五歲，我以為自己已經長大，可以跟她好好聊天，了解她十多年來飄泊在外的原因，我以為無論有甚麼問題，我也可以解開她的心結。
可是事情給我弄得很糟，她像受到刺激的小動物，瘋狂地罵我是野種，罵我毀掉她的一生。那天我才知道自己的身世：她唸高中的時候，因姦成孕懷了我。由於外公是基督徒，不准她墮胎，她被逼把我生下來，但她無法面對現實，從此長期飄泊在外。
一個老土得叫人難以相信的故事，卻真實的發生在我的身上。十多年來，我過著公主般尊貴的生活，從沒有想過自己的身世竟然如此不堪。那天我一個人躲在臥室不停地哭，直至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他一身黑色的打扮，黑西裝，黑領帶，黑恤衫，黑鞋襪，我嚇得差點大叫起來。
「為甚麼每一次你們也這麼害怕？我的樣子真的這麼嚇人嗎？」他苦笑。
我仔細地打量他，有似曾相識的印象。
「不認得我嗎？我說過我們會再見的。」
我想起十年前那顆金色的巧克力。
「黑叔叔？」
他滿意地笑了笑：「編號1380318，這次你願意跟我走嗎？」
「要到哪裡去？」我不在是懵懂的小女孩。
「一個夢想世界。」
我看著他一身黑色的打扮，心不禁一寒：「難道你就是死神？」
他竟然大笑起來：「我應該換一套白色的西裝，那麼我就是天使，對嗎？」
「我這麼年輕就到了大限之期？」我以為自己猜中了，他是死亡使者。
「你害怕嗎？」
我搖搖頭：「人人都有一死。」
「十五歲就有這樣的覺悟，不愧為被選中的人。」
「被選中的人？你要帶我到哪裡去？天堂還是地獄？」
「我要把你帶到另一個空間，一個比這裡更美好的世界，只有被揀選的人才能去那裡。」
「即是天堂？」我有作過好事嗎？天堂願意收容我？
「你可以這樣闡釋，但天堂由神創造，那個空間由我們人類創造。」
我皺皺眉：「在哪裡？那個世界？」
「就在你的身邊，那個空間與現實世界並存，只是你看不到，觸摸不到而已。」
如果眼前這個這個人不是死神，一定是精神有毛病。
「我不會跟你走。」我肯定的。
「為甚麼？你不是生活得不稱意嗎？」
「錦衣玉食，高床軟枕，有甚麼不稱意？」
「很滿意？包括自己的身世？」他好像洞悉一切。
我又感到一陣痛心。
「這是第二次機會，編號1380318，你願意跟我走嗎？」
「那不是我的錯。」我搖了搖頭：「我可以面對的，我只有十五歲，往後還有幾十年，我還要唸大學，談戀愛結婚生兒育女。」
「到了那個世界，你依然可以唸大學，談戀愛結婚生兒育女。但那裡有更多的機會，更好的客觀環境，更好的制度去發揮所長，活得更好。」
我有點疑惑：「我要付出代價嗎？我要出賣自己的靈魂？」我依然無法擺脫他是死神的想法。
他笑得更大聲，好像很高興：「我要你的靈魂來幹嗎？」
「世界沒有免費的午餐。」
「不錯。我們的世界需要優質人類，沒有居民，世界再美也沒有意義。」
「我是優質人類嗎？我不是很明白。」
「到了那裡你就會明白，你願意跟我走嗎？」
我猶豫半晌，一想到外公，想起姨母，想起我的同學和朋友，我就我搖了搖頭。
他惋惜的：「好的，我尊重你的選擇。」
「可否給我一顆巧克力？」我念念不忘那味道。
「貪吃真是人類的天性。」他從袋中拿出一顆金色的巧克力。
我一眨眼，他就消失了。
剎那間，我以為自己在做夢，可是很快我就知道我不是，因為那粒金色的巧克力就握在我的手上。
「我聽見從天上有聲音說：『你要寫下：從今以後，在主裏面而死的人有福了！』聖靈說：『是的，他們息了自己的勞苦，做工的果效也隨著他們。』」
泥土撒在棺木上，牧師讀了最後一段經文，外公從此安息於這個基督教墓園內。
他們陸續散去，登上自己的車子趕去纓紅宴，我一個人站著，沒有打算出席外公的最後盛宴，因為我知道他們不歡迎我。
他們之所以不歡迎我，是因為外公把所有遺產也留給我和媽媽。姨母一家本來待我很好，跟我很親密，從小到大，我從姨母身上感受到一點點的母愛，享受到一點點家庭之樂。但我從沒有想過，外公死後第二天，姨母就帶來律師宣讀遺囑，然後所有人的臉都變了。姨母怒氣沖沖地指著我叫我等收律師信，說一定要取回她應得的，要跟我興訴訟爭產；親生母親帶著律師擬定的「委託書」，說所有東西也是她的，以後要全權幫我保管外公的遺產，只會定期支付我的學費和生活費。
我不知如何度過這個月，我不敢相信外公真的死了，我不敢相信世界變了，更不敢相信人心變了。我想起黑衣人，我每天也渴望他會出現，給我一顆巧克力，可是我找不到他的綜影。我不敢回家，一直躲在學校的宿舍裡，連哭也哭不出來，甚麼也不敢想，關掉電話，跟學校說謝絕所有人探訪，天天拼命溫習，參加公開考試，意圖忘記一切。好不容易熬過公開試，熬過外公的葬禮，但我不知道今後的路我應該怎樣走。
我望著外公墓碑上的遺照，他是一個很虔誠的基督徒，也是一個很能幹的人。上帝掌管了他的命運，他掌管了我們的命運。他的遺囑要求我和母親馬素文共同居住，直至我二十一歲，才能取得應得遺產，否則遺產將會全數撥捐慈善機構。
馬素文這麼痛恨我，跟她一起生活，她將會如何折磨我？
我不在乎錢，但我今年才十七歲，才中五畢業，不回家我可以到哪裡去？
我就這樣的站著，在這個無人的墓園中，一個個寂寂的墓碑包圍著我，我從未試過這麼無助，這樣寂寞。
「人人都有一死，這是你說過的。」我忽然聽到一把熟悉的聲音如夢囈般在我的耳邊響起。
我看到穿著黑色西裝黑色領帶黑色鞋子的老朋友，我用最後一絲氣力說：「趕快給我一顆巧克力。」
他從衣袋中拿出了一粒金色的巧克力交到我收手，我急不及待拆開，貪婪的吸吮著那誘人的甜味。
眼淚不由自主地從我的臉頰流下來，一個多月以來，我終於能哭了。
「幹嗎一看到我就哭？不是一直很堅強嗎？」他溫柔的：「眼睛哭腫了就不漂亮。」
我苦笑了一下：「我從來也不漂亮，他們都說我不像母親，沒有她漂亮。」
「為甚麼要像她？你是你，你比她更出色，因為我們選中了你，沒有選擇她。」
我感激他的安慰。
「跟我走嗎？」
「我不想回家，但我也不想逃避現實。」
「不是逃避。跟他們爭遺產，跟他們鬧，不代表很勇敢，不代表堅強，有更多有意義的事等著你去做。」
我咀嚼著他的話。
「那是一個美好的世界，相信我。」
「你可以證明嗎？你不是魔鬼？不是邪教？」
他笑了起來：「恐怕不能，你只能相信我。」
我看著他，一個認識了十多年的老朋友。
「編號1380318，人一生只有三次機會，這是你最後一次，你願意跟我走嗎？」
最後一次了，我不想我後悔終生。我只能堅定地點了點頭：「我願意。」
他從口袋中取出一部電腦，在上面按了幾下。
然後所有景物在一眨眼間消失了，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我感到自己的身體忽然失去了重量懸浮於空中，有一股強大的吸力把我慢慢吸過去，雖然合上眼睛，但我依然感到一閃一閃的光從我的身邊飛過。過了好幾秒，我被一團光包圍著，雙腳著了地，我又再次找到立足點。
當我睜開睛睛，我已經身處一個偌大的大堂中，像機場旅客辦理入境手續的地方，我正站在一個櫃枱前，女職員給我遞上一份表格：「編號1380318，填妥後，交到五號房間，他們會給你驗身，輸入資料。」
對於這突然奇來的轉變，我一時間沒有回過神來，還以為自己在做夢。我呆了足足幾秒，才發現手上是一份個人資料的表格。我依照指示填妥了，交到五號房。
另一職員接過資料，直接輸入電腦中。
「1380318，是你的身分證號碼，以後的名字就叫馬復生？」
我搖了搖頭：「我可以不用這個名字嗎？」
「當然可以。」
這個名字是外公幫我起的，大概是想媽媽可以忘掉一切痛苦，重獲新生，重新做人。我不要再活在她的陰影下，我有自己的人生。以前的種種只是南柯一夢，現在我夢醒了，要重新生活。
我想了想，刪掉原來的名字，重新寫上了「馬清林」三字。
她把一條條碼縛在我的手中：「進去吧！馬清林。」
我走進一個有許多儀器的房間，裡面一張床，被一個玻璃球罩著，一個醫生準備幫我帶上頭套。我潛意識退後，有點害怕。
「不用怕，我們只是幫你檢查身體，然後把一些資料直接輸入你的腦袋。」
「甚麼資料？」我大驚，這些情節只會出現在科幻電影中。
「人造空間的語言和文字，我們會直接把相關的知識輸入你的腦袋，你就不需要花時間學習。」
「人造空間？」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我們這個世界的名稱。」他沒有讓我再問下去，就把頭套套在我的頭上。我感到一陣暈眩，昏了過來。
再次醒來，我已經站在河畔，黑叔叔就在我的身旁。
「我是不是變了科學怪人？」看到他，我安心了一點。
「恐怕沒有。放心！只是輸入一些資料，對你沒有害的。」
「我現在是不是在說另一種語言了？」
「對，這是我們世界的語言。」
這麼神奇？沒有刻意留意，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另一種語言。
「走過這條橋，你就正式踏入人造空間。」
「傳說陰曹地府也一條『奈何橋』。」我還在懷疑他是死神。
「大概科學家的靈感來自你們國家的傳說吧！」
「據說經過『奈何橋』，都要喝一碗孟婆湯，忘掉前塵往事，然後投胎轉世，再世為人。我需要喝一碗孟婆湯？忘掉前生往事嗎？」
「孟婆湯沒有，清除記憶藥倒有一粒。」他把一粒藥放在我的手掌中。
「果然是投胎轉世，連記憶也要統統刪除。」
「嚥下這藥丸，走過這條橋，以後你就好自為之，我走了。」他向我彎了彎腰。
「慢著，」我還有很多事不明白，但不知從何問起，只是說：「你不怕我不吃這藥就闖入人造空間嗎？」
「沒有擔心的必要。」
「為甚麼？」
「天下間的失意人，都恨不得有一粒清除記憶寶藥。既然要再世為人，何必帶著過去的負擔？被揀選的是聰明人。」
「為甚麼剛才你們不直接把我的記憶刪除？」
「做不到，也毋須這樣做。這是一個自由的世界，所有人也有權選擇。」他揮揮手：「另一邊會有人接應你。」
「等一等，」我還是有點怕。「給我一顆巧克力。」
「不會再有巧克力，你要自己加油，馬清林！」他轉身就消失了。
我看著那棵藥丸。
奈何橋，孟婆湯，真的要投胎轉世嗎？
我猶豫了半秒。
不，我不是要投胎轉世，我只是想走出這個困局，找到一條出路，開展新生活而已。
活了十七年，無論是好是壞，都是我的回憶，我的經歷。
我把藥丸扔在地上，昂首向那條橋走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