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準時到達捷迅科技,我是來跟鍾卓文做訪問的。
我不知為什麼鍾卓文會改變主意,之前他口口聲聲不認識我,不接受我的訪問。我本來已經放棄了,正想向珍姐請罪受死,珍姐卻告訴我鍾卓文答應了,並要求我貼身追訪他一星期。一般的人物專訪半天就能搞定,即使封面故事也不用訪問一星期,我不知道鍾卓文在玩什麼把戲。珍姐卻求之不得,叫我好自為之,我只好來應約。
捷迅科技剛剛在美國上市。我翻查過資料,十年前鍾卓文畢業後就投身這間剛起步的初創企業 ,他的員工火編號是個位數字,由工程師做起,升上亞太區總裁。不看年薪,僅僅是十年來公司派發的股票,也可想而知他現在的家產有多豐厚。
我們的世界,早已背道而馳。
我被領進一間海景房間,看到鍾卓文正忙著用英文越洋視像會議,我坐在一旁等待。
我環視四周,一間很乾淨整齊的辦公室,沒有多餘雜物,連女朋友的照片也沒有。不知道他現在是單身還是已婚,我花了許多功夫也查不到他的戀情。
我呆等了一小時他才掛線,我以為可以開始訪問,秘書又走進來,給了他一大堆文件簽署。
「你的新髮型很好看,很適合你的個性。」鍾卓文百忙中不忙欣賞一下身邊的女秘書,雖然她已經中年。
「真的嗎?昨天回家,我老公竟然沒有發現我剪了頭髮,氣死我了!」
「他沒長眼睛嗎?你的樣子看起來起碼年輕了五年,很清爽!」
「我還以為剪得很醜⋯⋯ Tony你真好⋯⋯對了,人事部的Ivy下星期生日,我們打算一起送她禮物,你要湊上一份嗎?」
「當然,算我一份!生日當天幫我訂一束花送給她!」他展開那個迷人親切的笑容。
我不屑地翻翻白眼,原來這個人十年來也沒有變,不論任何年齡,對女性盲目獻殷勤。
又等了好一會,終於輪到我上場插話。
「鍾先生,我們可以開始訪問了嗎?」
「原來你來了?陳小姐。」
我坐在這裡一個多小時了,大概連瞎子也看到了。
我拿著我的筆記簿和錄音筆走到他的辦公桌前,坐在他的對面,雖然隔了一張辦公桌的距離,我還是覺得有點壓力。
「我有什麼可以幫你,陳小姐?」他直視我,沒有芥蒂,沒有迴避,我在那雙眼睛看到了自己,我竟然覺得有點尷尬。
我故意低下頭,寫下訪問日期:「鍾先生你想先看問題,準備一下,還是我可以直接問?」
「我不會回答你任何問題。」他說。「我從來不接受訪問。」
「那你為什麼要我來?你不是答應了老總嗎?」
「老總沒有告訴你嗎?我這次封面故事要做得深入一點,獨特一點,所以才讓你貼身跟著我一星期。」
「那我的問題會深入一點。」
「我說了,我不會回答任何問題。」
「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吧?鍾先生。」
「眼見未為實,耳聽未為真,不是嗎?陳小姐。你應該旁敲側擊,自己觀察,自己找答案。」
「如果你不想接受我的訪問,我可以回去跟老總說。」我迎著他的眼神,沉著氣說。
「我沒有要你走。」他微笑著:「不是貼身追訪嗎?這樣就想走了?」
「不准問問題,請問如何採訪?可以教我嗎?鍾先生。」我忍耐著問。
「你不是資深記者嗎?竟然要我教?」他指了指旁邊的沙發:「下班前給我封面故事的主題。」
「主題?你以為是學生報告,還是中文作文?」我忍不住說。
「其實你可以跟我說你辦不到,無能為力。我可以打電話給你們老總,請她派個像樣的記者過來。」
我吸了一口氣,沒有再爭辯,坐到沙發上。
當了八年記者,我當然不是省油的燈。鍾卓文不肯回答我的問題,自然有其他人願意代答。
我用各種理由走到外面去,跟鍾卓文的下屬聊天,觀察他們的互動,看看鍾卓文這十年是如何渡過的。
他是一個親民的老闆,跟從前一樣,他的人緣極好。一整個早上,我看著他忙過不停,忙裡又不忘跟同事取笑玩樂一下,跟下屬有說有笑的,尤其是女同事,所有人也叫他Tony,向他爭相獻媚。
他的戀情成謎,老總特別吩咐我要發掘鍾卓文的戀情,我向許多人打探,可是只知道他有一個交往了許久的女朋友,可是對方是什麼人,多少歲,樣子如何,為人對如,他們也三緘其口,說老闆不想公開戀情。無論我怎樣套話,他們也不肯出賣老闆,透露他半句私隱。
我只知道他的女朋友一定很能忍耐,因為鍾卓文的生活乏味枯燥,沒有許多時間陪她。他每個月也要飛去美國,有時一個月好幾次,不用出差的日子,他每天也留在公司加班,三更半夜也不走,十年來也沒有連續請過三天年假。秘書小姐說他飲食不定時,經常胃痛,有兩次痛得要去急症室。
十年,人生最青春,最有活力的十年,鍾卓文就是這樣渡過的。
這個鍾卓文對我來說真的很陌生。
他用十年青春換來了今天的成就,成了人人也羨慕的上市公司總裁。是否值得,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而我呢?這十年又是如何渡過的?
我呆呆地坐在沙發上看著鍾卓文,思考著許許多多問題,卻忽然看到他走過來站在我的面前。
「吃飯了。」
我如夢初醒:「噢,我要什麼時候回來?」我打算買份三明治簡單的解決。
「走吧!秘書幫我們訂了餐廳。」
他請我吃飯?幹嗎突然待我這麼好?他在打什麼主意?
我有點不情願,可是我只是來上班,我只能順從地跟著他,況且這是我採訪,找訪問題材的好機會。
我跟在他旁邊,忽然一番滋味在心頭。我們上一次並肩而行,已經差不多十年。十年前,我又怎會想到賭氣一別,再次並肩而行會是這麼多年以後?而且他早已視我為陌路人,眼中沒有我,心如止水。我的萬千滋味實在有點可笑,太自作多情了吧!
我收起情緒,嘗試視鍾卓文如普通訪問對象,努力打開話題。
「鍾先生平日應該沒有時間吃飯吧!」
「我天天有吃飯。」
「你平日下班有什麼嗜好?會做運動嗎?」
「會。」
「你喜歡做什麼運動?」
「一般的運動。」
「你經常要到美國公幹嗎?」
「對。」
「你們美國公司剛剛上市,你為什麼留在香港?是為了拓展亞洲市場嗎?」
「我建議你來採訪前,應該看看我們公司的年報。」
我碰了一鼻子灰,依然一臉笑容:「鍾先生經常來往美國香港兩地,應該很忙吧!會不會跟女朋友約會的時間也沒有?」
「無可奉告。」
我又問了十幾條問題,他冷冷淡淡的,我也問不到什麼。
他是在報復我嗎?當年我經常這樣冷淡對待他,今天他加倍奉還。
我們走進一家日式餐廳,侍應領他入座,我正想坐下來,他卻對我說:「我不習慣跟下人同枱吃飯。」
我咬了咬下唇,沒有發作。
對,他現在是上等人,我是下人。我知道他故意惹我生氣。從早上開始,他不是冷待我,就是刻意刺激我,諷刺我。
我站直了,不在乎的:「那我走吧!」
「不必,下人也要吃飯吧!你坐那邊。」他指了指旁邊的座位。
我吸了一口氣,按他的指示坐了下來,除下背包,心裡忽然很難受,很委屈。
這十年我是如何渡過的?
當了這麼多年記者,我不是第一次遭人這樣冷待,眼睛長在頭頂的名人明星我遇過許多。我是踫了許多釘子,受過許多氣,才學會了做人,磨平了棱角。
我也不是昔日的陳忻忻了。
忍一時之氣風平浪靜,我要忍。
我又吸口氣,克服了負面情緒,看餐牌,招了侍應生過來點餐。
「鍾先生已為你選好了。」侍應生卻說。
然後,另一個侍應生已捧著我的午餐走過來:加上許多青葱的滑蛋鰻魚飯、味噌湯、熱柚子茶。
很好,我不吃青葱不吃滑蛋,最怕鰻魚,不愛味噌湯的味道,還有我最討厭的柚子茶。
天下間除了我媽外,就只有鍾卓文最了解我偏吃的習慣。
他說他不記得陳忻忻這個人,卻知道我不吃什麼,牢牢地記住了整整十年,處心積慮,終於等到這一天來整我。
「你愛吃嗎?今天的鰻魚很肥美,我特意為你選的,你不會不吃吧!」他隔了幾張桌子對我說,我看到他嘴角的笑意。
這個人,三十多歲還這麼幼稚!
我拿起匙子,咬了一口滑溜溜的鰻魚,忍著嘔心的感覺吞到肚子去,然後默默地吃著混有蛋汁的白飯。
快要三十歲了,再難吃的也吃過,再難熬的也熬過了,鰻魚飯算得上什麼?我是打不死的陳忻忻。
吃過飯後,我們走回去,我學乖了保持沉默,反正他又不會回答我問題,我無謂自討沒趣。
「你每月薪金有多少?」鍾卓文開口問我。
「比你少許多。」
「我知道。我只是好奇,多少錢能買下陳忻忻的自尊心?多少錢能讓昔日囂張跋扈的陳忻忻訓練得這麼能屈能伸?受了氣一聲不吭,甚至連鰻魚飯也肯吃?還是你現在真的很窮?很需要錢?」
我白了他一眼:「不是說你不認識我?那你怎麼記得我不吃鰻魚?」
他頓了頓,接著說:「我真的不認識現在的陳忻忻。」
是的,我也不認識自己了。
我也懷念年輕的陳忻忻,可是誰為了生活不變?
我不在乎的對他一笑置之。
我看到他失望的表情,他大概很想跟我吵一場吧?對不起,他找錯了對象,也許應該說他來晚了十年。
我忽然覺得有點釋懷。最少他是記得我的,不是嗎?這樣就足夠了。
下午,他要我看著他開會,我呆呆地坐在會議室的一角,拿著筆記簿,看著他開了一個又一個冗長的會議,我卻一個字也沒有記下來。
好不容易,終於等到最後一個會議結束了,已經是六點半。秘書遞給我一張紙:「這是Tony明天的行程表,你明天九時正,可以來到我們的辦法室嗎?陳小姐。」
我點點頭,我可以說不嗎?
「你有英文名嗎?一直叫你陳小姐好像很生疏。」秘書問。
「Chan Yan Yan 。」
「嗯?」
「我不介意你叫我Chan Yan Yan。」
我聽到還坐在會議室的鍾卓文大笑起來。
這是我們迎新營時的老笑話,沒想到他還記得。
這次重縫他總是一臉嚴肅和嘲弄,我第一次見到他真心地笑。
秘書一臉疑惑看著我,似乎不明白老闆為何突然失控大笑。
我作了一個「天知道」的表情。
「鍾先生,我走了。」我站起來,一本正經向還在笑的鍾卓文說。
「等等,題目呢?」他收拾笑意叫住我。
我從背包拿出了記事簿不情不願地遞給他。
他沒有接,吩咐我唸出來。
「十年辛酸,誰解其中味。」
他怔了怔,然後反問:「我有何辛酸?」
「不是天天加班,十年來也沒有放過年假嗎?」
「我喜歡我的工作,我有成就,有滿足感。」
「真的這麼喜歡?」我試探他:「即使沒有時間交女朋友,沒有約會?」
「誰說我沒有女朋友?」
「你有女朋友嗎?」我輕輕地問。
「無可奉告。」
我瞪了他一眼,背上背包:「那我下班了,明天見。」
「明天?我還沒有下班。」
「但我要下班了。」我指著時鐘說。
「不是要貼身追訪嗎?我還沒有下班。」
「那你想我怎樣?」
「我今晚有一個宴會,你跟我去。」
我皺眉:「這不是我的工作範圍。」
「讀者對我的私生活沒有興趣嗎?」他反問。
「我不去。」
「你確定?你的封面故事夠題材了?」
的確不夠。
我又不情不願的跟他走了,他領著我走到了地底的停車場,向我展現了一台亮麗的黃色跑車,他介紹:「最新款的保時捷,差不多二百萬港元。」
「哦。」我又不懂名車。
「你的老公現在開什麼車?」他問我。
「嗯?」我沒有聽懂。
他這樣突如其來的一問,我差點以為自己結過婚了。
「醫生大概也只能開寶馬吧!」
這個人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勢利討厭?現在他眼中就只有錢?
「你沒有坐過保時捷吧?」
我自嘲:「我們這些窮人平日只是坐公車擠地鐵。」
「有自知之明,很好。」
他給我一張酒店的卡片。
我不明所以。
「長島酒店宴會廳,你三十分鐘內趕到與我會合。」
我衝口而出:「你不是要開車載我去嗎?」
「這是二百萬的名車。」他打開車門,鑽進去:「可不是人人有資格坐的。」
「那你領我來停車場來幹什麼?」
「三十分鐘內到,遲到一分鐘你明天就不用再來。」他在車廂內揮揮手,絕塵而去。
「你神經病,鍾卓文!」我忍不住大叫。
這個幼稚又無聊的大白痴!領我來停車場就為了炫耀他的新車,然後叫我自己坐車去會合他?三十分鐘?這可是下班繁忙時間,從這裡到長島酒店,怎麼可能準時?
他分明在為難我,一會兒去到酒店,他又不知用什麼方法整我,我真的要去嗎?我何必為難自己?大不了明天回去雜誌社辭職。
可是,我上個月才從東歐回來,流浪了兩個月,去年又去了土耳奇,這幾年我遊遍世界各地,我根本沒有積蓄,過兩個星期又要交租,我現在辭職大概連開飯的錢也沒有了。
我明年還要去南美,為了我的南美洲之旅,我就忍耐一下。
一想到這裡,我就振作起來,我進入作戰狀態,跑到街外去攔計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