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全亮,屋裡的空氣已經比昨晚更冷一點。
Love從朦朧裡醒來時,聽見廚房那端傳來極輕的聲響。是水沸騰到某個節點時發出的細小震動,像心臟的前一跳。她撐起身,看到桌上擺著兩個杯子——她和Milk前兩天才一起用的那只白底橘邊的陶杯,旁邊壓著一張紙條。
【南側檢測站,預計 09:30 到。中午 12:00、下午 17:00、晚上 21:00 報平安。
進倉鑰匙在杯邊,若停電看牆上的外接線路圖。
——記得吃飯。】
Love揉了揉眼睛,轉頭就看見Milk站在門邊,背著輕裝包,外套扣到最上面一顆扣子。她把陶杯推到Love手邊,聲音很輕:「我走了。」
Love抓住她的袖口:「等一下。」
Milk停下。
Love伸手幫她挪了挪胸前的扣子,順手把她的髮尾塞進領口:「外面風裡全是沙子。把圍巾戴好。」
「嗯。」Milk低頭,像是要笑又忍住
「今天可能晚回來一點。」
「那就按照妳寫的時間報平安。」Love頓了頓,故作平常地說:「不准偷跑加班。」
Milk看了她一眼,沒有爭辯,只是伸手點了點她的指節:「顧店。」
「收到。」Love回點她的指節。
MuvMuv叼著自己的小包包噠噠跑來,像在送客。Milk蹲下來替牠把橘色頭巾再打緊一點:「今天你要留守,知道嗎?」
MuvMuv「啾」地回應,舌頭吐出來,像是理所當然。
門開又合。Love留在原地,端起那杯還冒著細白霧的茶,對著門口嘟囔:「快去快回。」
—
通往南側檢測站的路面坑坑疤疤。Milk的步伐穩健,不時停下確認風向和微粒濃度。到了半路,她拿出便攜儀器對著地表和低空掃描,螢幕上跳出幾個異常尖峰。她抬眼看天——雲像被人用刀子剖過,縫線往東北斜去。
檢測站外圍掛著一塊掉漆的鐵牌。她敲門,裡面半天才傳出吱呀的一聲。守站員是一個鬍子刮得乾乾淨淨的中年人,眼底卻很疲倦:「今天來得早。」
「風向不對。」Milk把手套抽下來,遞出她的通行牌
「我需要過去三天的數據。」
「拿去。」守站員把資料板推過來
「還有兩個小點這兩天失聯,訊號直接掉進地底。我們派的人去看了,說地面上什麼都沒有。」
Milk垂下眼,把數據和自帶的地圖疊在一起。幾個小點像被人用針頭刺出來,連成一條偏斜的線。她想起三天前在西側看到的塌陷——那條線正好對上。
她把重點匯出到個人終端,打開簡訊介面,輸入一段極短的加密訊息:【霧值高、失聯點×2,與我們那條塌陷有關。下午再詳報。】
收件人:Love。
發送成功。她收起終端,抬眼:「你們有沒有收到塔那邊的通報?」
「半夜來了一則問候,沒說重點。」守站員冷笑一下
「老樣子。」
Milk點頭:「小心東北邊。我回程會看一下。」她將資料板還回去,戴好手套,重新扣緊外套。臨走前,她看見外牆上貼著一張新告示,上頭寫著:
【A3 庇護點臨時撤離,兒少轉移至 B 區。】
字跡匆忙,像風中剛乾的墨。
她盯了一秒,什麼都沒說,轉身往回走。
—
留守雜貨鋪的第一個上午,Love把「顏色標籤戰術」整個跑了一遍。過期清到最前面,急需的濾芯先下單,MuvMuv負責——嗯,負責把空紙箱踩扁。
「踩得很好,工讀生。」Love邊寫單邊誇,還給牠一顆小點心。
十點整,終端震了一下。Milk報平安:【已到站,路況安全。】附了一張遠方風切雲的照片,構圖很穩,就像她這個人一樣。
Love回:【收到。中午時段會提醒妳。】
接近正午,風鈴響。進來一位在附近巡線的補給員,帶著笑:「聽說你接了這邊?」
「兩個人一起。」Love把清單推過去
「這週冷凝水換糧,標在這兩欄;另有一批濾芯要先留給哨站,若不急你們週末再來。」
對方挑眉:「以前這裡不太好談。」
「現在比較好。」Love笑得輕鬆
「老闆娘脾氣改善中。」
補給員大笑:「那我可得常來。」他簽完單,把貨推走。Love在帳冊上畫了一個小勾,寫下「友好往來」四個字。
十二點,Love照約敲了通話請求。Milk接起來,背景風聲很硬:「讀值高一點,但路上沒遇到人。你那邊呢?」
「一切安好。中午吃什麼?」
「乾糧。」
「不及格。下次我幫妳帶便當。」
「……嗯。」Milk偏過頭,像在笑又沒笑
「下午五點。」
「下午五點。」
通話斷了。Love盯著空白的通訊框半秒,伸手把貼在牆上的「今日事項」往上挪了挪,讓它正好壓在那只白橘杯旁邊。她拿筆補了一條備註:晚餐留湯。
MuvMuv在腳邊嗚了一聲。Love低頭:「怎麼?」
牠沒來找點心,反而朝門外某個方向盯看,耳朵豎起,發出低低的聲。
Love順著牠的視線看去,門外一道影子停了一瞬,隨即走進來。
是那個舊軍款水壺的陌生人。
Love沒有意外,只是抬下巴幾毫米:「水?」
對方點頭,把水壺放在台面上。Love接過去裝水,視線擦過壺身的編號——S-17-3A。她記住了。
「南邊會變冷。」陌生人忽然開口。
Love把壺遞回去:「你說的是氣團?」
「是人心。」他把壺收進懷裡,戴上帽子
「保重。」
Love沒追問。門鈴又響了一聲,門闔上了。
她低頭在備忘上寫:S-17-3A → 南邊會變冷。寫完抬頭,碰上MuvMuv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她摸了摸牠:「知道了,記起來。」
—
黃昏前半小時,燈忽然輕微閃了閃。Love本能地撇眼去看電錶,指針在邊緣抖動。她還來不及走過去,整個補給站「咔」地一聲黑了。
「停電。」她丟下一句,抄起工具包,摸進後倉。牆上貼著她自己畫的外接線路圖,位置畫得極清楚——同一張圖也在Milk早上那張紙條上。Love順著線路把應急電源帶上前台,再把通風口打到最低,保證空氣流通。
「先上臨時。」她一邊操作一邊對MuvMuv說
「正式更換等她回來,規則一點零。」
燈恢復到低亮度。Love長呼一口氣,剛要回到帳台,門外傳來拖鞋踩砂的沙沙聲。她沒有靠近門,先把前台下方的小型非致命防護開到一級,手按在暗鈕上。
兩個人影在門邊晃,互相使了個眼色,伸手去摸門鉤。
Love按下防護,低瓦數照明沿著屋簷亮起,又細又冷,像一道線把門沿圈起來。她沒有開口警告,只把桌上的白瓷壺放到視線可見的位置,倒出一碗水,推到門邊的小桌上。
外頭的人影一滯。過了幾秒,其中一個用遮著半張臉的布嗓子說:「我們只要點吃的。」
Love的聲音很平:「我們只留水。吃的得換。」
「我們沒有。」
Love沒有再說話。她只是把那碗水向外又推了一點。對方猶豫了一會,伸手把水端走,另一個人影攙著他向後退。Love直到兩個影子完全從窗邊消失,才把防護降回零,從抽屜裡抽出一張空白單子,寫下時間與情況,備註:兩人,腳程慢,像是長途移動。
她把單子壓在杯墊底下,起身收拾。MuvMuv在門邊坐了一會,才慢慢踱回來,挨到她的腳邊趴下。
「我知道。」Love摸摸牠的背
「我們留水就好。」
五點整,她撥了通話。Milk這次比預計快半分鐘接起,背景是風切和遠方金屬擦過石頭的聲音。
「你那邊?」Milk問。
「停電一次,已接暫供。」Love簡短回報
「晚餐會留湯。你那裡?」
「數據異常,失聯點再多一個。我晚一點回。」
Love沒說「不要」,只是說:「小心東北的風。」
「知道。」Milk頓了頓,補了一句
「我會準時報平安。」
「我等你。」
通話結束。Love靠著桌邊站了會兒,才去煮湯。她把鍋裡的水燒到咕嚕,放進切好的乾菜和一點肉乾,鹽只加了一點點。MuvMuv趴在凳子下,鼻子動個不停。
「不是給妳的。」Love用湯勺敲了敲它的小包包,MuvMuv假裝沒聽見,舌頭吐得更長。
夜色落下來。Love把今日帳務整理完,將一張張便條疊好,放到白橘杯旁邊,寫:
【今日:停電×1、來客×2(未知、取水)、舊軍水壺S-17-3A再訪;晚餐留湯;明日更換正式電路——等妳一起。】
她把紙條壓好,洗鍋子,拉下布簾。時間一格一格走過去,門外的夜像在等待什麼。
九點的報平安準時響起。Milk的聲音低,像把風壓進了喉嚨:「我看了一眼失聯點旁邊的地表,有新裂縫。」
Love握緊了通話器:「有掉下去的危險嗎?」
「我和距離保持了三步。沒靠近。」Milk停了一秒
「回程途中看見一張撤離公告,A3 庇護點的兒少轉移到 B 區。」
Love沉了一下:「收到。」
「別擔心。」Milk說
「我很好。」
「我知道。」Love深吸一口氣,讓聲音平穩下來
「我把湯放桌上了。」
「……好。」電話那頭有一個很輕的笑
「我回來喝。」
通話斷掉時,Love忽然覺得這間屋子大了半號。她把圍巾拉高一點,走到門邊檢查鎖,回身時看見MuvMuv蹲在門口,把身體擋在門縫前。她走過去,在牠頭上點了點:「守夜是吧?」
MuvMuv「啾」一聲,沒動。
門鈴在凌晨前一刻響起。
Love幾乎是跳起來開鎖。門才一開縫,一陣冷風就鑽進屋裡——以及Milk的影子。她比預定早回了一個時段,袖口磨破了一點皮,前臂擦傷。Love的眉頭一下就皺了:「先坐下。」
Milk沒有推辭。她把包放下,坐在桌邊,手臂伸過去讓Love清理。Love先用清水沖,再消毒,動作乾淨俐落。她只問一句:「掉的?」就得到Milk的如實回應:「擦到。」
處置完,Love把湯端到她面前:「趁熱喝。」自己坐在她對面,像習慣了這個位置。Milk喝了一口,喉頭的弧線動了一下,眼睛眯細,像把熱度吞進胸口。
兩人把今天的日誌摊在桌面上。Milk指著她標的失聯點:「看。」Love把她之前畫的塌陷線拿來疊,兩條線幾乎重合。她們對看一眼,都沒有說「糟糕」,只是很實務地在旁邊寫下下一步。
「我們明天去看。」Love說
「你跟我一起,帶回樣本,先跟南側與西側兩個可信小站做交叉數據。」
Milk點頭:「同意。」
Love又拿出一張乾淨的紙,在上頭寫:雙人規則 1.0。她念給Milk聽:
「一、出門前留下三件事:去處、回程時段、替代聯絡點。
二、遇異常先記錄再處置:聲、光、氣味分三級。
三、斷電只做臨時修,正式更換兩人一起。
四、晚上九點前最後一則訊息必回,不管內容是『到家』還是『還沒』。
五、留一碗湯。」
Milk看著最後一條,抬眼,像是要笑:「第五條是什麼?」
「家的規則。」Love把筆放下
「一定要寫上。」
Milk忽然伸手過來,敲了敲她指尖:「好。聽妳的。」
Love把那張紙貼在牆上,正好貼在白橘杯上方。她低頭在日誌末尾補了一條:舊軍水壺編號 S-17-3A,疑似南線人員或退役者;話語:『南邊會變冷』——留意。
Milk想起那張撤離告示,忽然說:「我回來路上看到很多人,提著小包,牽著小孩。他們走得很快。」
Love沒有立刻說話。她把手心向上攤在桌上。Milk看了半秒,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兩人的手掌沒有握得太緊,只是互相確認存在。MuvMuv從桌下挪過來,兩爪搭在她們的膝蓋上,打了個呵欠,像是也完成了一夜的值勤。
外頭風小了,夜色往西退。窗邊那張便條紙被氣流輕輕掀起又放下,像有人在看過似的。Love瞥它一眼,起身去替窗塞緊布簾;Milk把空湯碗放進水槽,回頭時剛好和她在狹窄的廚房口碰了個正著。
Love讓步,側身。Milk也側身。兩人同時笑了一下——那種已經預見彼此動線的笑。
「睡吧。」Love說。
「嗯。」Milk答。
她們關了燈,只留走廊那盞最小的夜燈。兩個杯子並排靠著牆,杯沿橘色的線在黑暗裡也能想見。規則貼在它們上方,字跡工整,像某種剛成立的家法。
遠處,不知哪個方向的地表輕輕動了一下,又安靜下去。明天、後天,還會有更多事情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