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結構支撐，泡芙如何變成塔？
這要回顧到38歲那一年，當時我是個平凡的人妻，有個愛我的丈夫，九年的婚姻。在廚房工作了近十年，開始在家接單做自己的蛋糕生意，時而回到廚房兼差。
第一天上班，我熟練地找到後門往更衣室走。經驗豐富的廚師到了一家新餐廳自然有雷達，知道要去哪換衣服、要去哪拿所有要上工的廚巾。
打開門進去一個小走道後就是更衣室，一扇窗戶曬進六月底的陽光。這裡大概只能容得下三個人，裡面還有一間浴室，算是員工廁所，塞了一些雜物，整體來說還算乾淨。
更衣室裡坐著一位年輕女孩，淺棕色頭髮紮成整潔的包頭，身材修長，細緻的巴掌臉，長睫毛大眼睛。她已經換好整齊的制服，坐在更衣室裡僅有的一張座位上滑手機。看到我要換衣服，並沒有要讓位的意思。
「嗨！早安！」我瞄了一眼，擠了個熟練的微笑主動和她打招呼。
「嗨，早。」女孩冷漠地抬了個頭說。
我把背包甩在地上，拿出自己的廚師服來換，身上開始堆積的脂肪撐著衣服卡著汗水。
我看了那女孩一眼，發現她身上穿的居然是廚師服，這女孩長得這麼嬌，根本不該出現在廚房裡的，剛才還以為她是外場呢。
「妳知道制服要去哪裡領嗎？」我找個藉口搭話。
「我的制服是歐尼恩發給我的，我也才剛上班沒幾天，而且我只是個廚助，所以我也不知道…」
歐尼恩是副主廚，知道我熟悉中西混搭的廚藝，請我來餐廳當領班，我答應七月和八月島上最忙的時候來幫忙兩個月做備料。
「喔！原來你是廚助啊。」
「是呀，今天應該是我第四天上班。第一天上班的那一天剛好是我的生日唷！」女孩說起生日，興奮地看著我。
「哇！真巧呢！第一天上班居然是生日！」我禮貌地露出誇張興奮的表情。
「妳幾歲啊？」因為覺得她有點幼稚，我忍不住好奇起來。
「我剛滿十八歲唷！」女孩露出很燦爛的笑容驕傲地說。
「哇喔！好年輕啊！」
可惜我的耐心終究有限，懶得跟妹仔打交道，心想這樣嬌滴滴的妹仔，聊的大概只有男人和Party等無聊話題。
第一天上工，我輕鬆快速地把工作完成了。
副主廚歐尼恩對我說：「呼！妳來真好！我終於可以休假了，我們的客人愈來愈多，沒有人做備料。」
歐尼恩像是找到救命恩人一般，恭敬地端上咖啡給我，即便他的位階比我還高：「那個廚助妹妹叫做妮拉，以後就只有你和她兩人做備料而已。她剛從廚藝學校畢業，是她第一份工作，妳可能會有點辛苦。」
他對著廚房的大家呼喊：「夥伴們！好好跟辛娜蒙學習！她精通三大語言，會講中文、講英文、還講西班牙文，她會做中式料理、日式料理、西式料理，更是甜點專業…她還在經營蛋糕設計的事業，她還是設計師呢！當個海綿一樣，向她學習啊！」
「哎唷！哇咧天才咧天才咧！」一個年輕高大男生胡喬，模仿歐尼恩的口氣碎念著，不屑地朝著兩旁的夥伴使了眼色。
我當初和歐尼恩談薪水的時候就見過胡喬，當時歐尼恩也對著廚房團隊大力稱讚我。所有廚師都用尊敬和友好的態度歡迎我，唯有胡喬頭也不抬，刻意把我當空氣。
「喂！天才！妳有沒有小孩啊？」胡喬其實是個帥男孩，也是廚房裡最大膽，最有趣的人。要不是他總是對著我帶著敵意，我其實很欣賞他。
「沒有，我不想要有小孩。」
「妳不想？妳是沒有小孩，還是不要小孩？」
「我不要小孩，小孩煩死了！」我說。
此時妮拉轉過頭看著我，同意地對著我猛點頭。
「怎麼會！小孩很可愛啊！」胡喬皺著眉頭不解地說。
「那你有小孩嗎？」我問。
「我怎麼會有小孩，我才24歲耶！」胡喬說罷順便問：「妳幾歲？」
「我38歲。」我毫不遲疑，大聲地說。
「哇靠！妳有38歲？！」胡喬睜大眼，不知是驚訝還是驚喜。
廚房裡的男人們紛紛驚呼：「妳不像38歲耶！」「哇！好難想像，妳看起來甚至不到30…」
我不會露出什麼高興的表情----在男人的世界裡，年齡是驕傲，年輕不是。讓這堆男人知道自己不年輕，也是在廚房掌握地位的方式。
「喂！辛娜蒙38歲！她已經38歲啦！」胡喬在廚房一邊走一邊大喊，向內外場同事們敲鑼打鼓地宣傳著----在男人的世界裡，女人的年齡是弱點。
我用平靜的表情盯著胡喬，用眼神告訴他：『你是個蠢蛋。』
一個光頭，曬到發亮的皮膚與炯炯有神的男人進來了。他是阿哩，餐廳主廚。年至中年，頭頂隱約閃著少許刺短的白髮，卻有年輕人的活力。上一秒南美洲式的髒話罵人，下一秒又拍著肩罩你的老大哥。他走到妮拉旁邊檢查她今天切的雞胸肉塊，把不符尺寸的肉塊挑出，並教她該怎麼才能切得更完美。
不消幾秒鐘的時間，廚房就躁動起來，原來是妮拉哭了，阿哩已經遠去，妮拉對著好哥哥般的副主廚歐尼恩哭訴：「我已經做了很多事情，我今天已經按照之前說的切了…」一邊抹著眼淚。
我和哭泣中的妮拉對上一眼，本來試圖想用溫和的眼神安慰她，結果妮拉和我對眼時卻停止眼淚，也停止說話，似乎把我當成一個不能信任的人。我感到不是滋味，木然離去。心想著：「嫩！這麼弱還想防著我！有沒有搞錯！」
歐尼恩開始鼓勵妮拉，和她聊起當年他在廚房裡是怎麼被主廚罵的：「想當年我在倫敦的時候，主廚是真的像電視上那樣，把整盤菜丟到垃圾桶呢！當時每天都很挫折，我的英文很破，可是另一方面我卻很興奮，每天都在挑戰自己，告訴自己撐下去，回頭望會發現自己一直在進步！倫敦的廚房都是戰場啊！是不是啊辛娜蒙？」知道我也混過倫敦，歐尼恩轉頭請我附和。
我回憶起倫敦，露出懷念的微笑：「可能我比較幸運吧，畢竟我當年是個大美女，在廚房裡所有人都很照顧我。」妮拉看到我居然這樣毫不羞恥地說自己大美女，露出感興趣的笑容。我轉過頭，嚴肅地對她說：「妳也是個美女！未來的日子將會有一堆男生圍在你身邊照顧妳，好好利用，但不要被欺負！」說著抖抖眉，妮拉開心地笑開了。
我倒是很驚訝，她不知道自己是美女嗎？
「辛娜蒙，妳想星期幾休假啊？歐尼恩說我們兩個的休假要錯開，我都可以配合妳喔。」在更衣室，妮拉對我說。
「這麼好啊，謝謝妳啊！我可以休星期一嗎？我先生星期一休假。」
「可以呀，我沒有家庭責任，都可以配合妳。那我休星期日好了！因為通常我星期六晚上都會去Party！」
「這樣啊，你們年輕人在Party都玩些什麼啊？妳都和誰去啊？男朋友嗎？」
「我們就去跳舞啊，有時候會和朋友去，有時候會和我女朋友一起去。通常就是認識一些陌生人啊，大家亂跳一通。」
「女朋友？妳是同性戀啊？」我想確定自己有沒有聽錯西班牙語的陰性和陽性字尾。
想不到妮拉用一個嚴肅的表情說：「對。」然後直直盯著我，好像我會講出什麼冒犯同性戀的話似的，那表情甚至有點兇。
我慌了，奇怪，這不能問嗎？這麼兇盯著我看幹嘛？
「幹嘛？我只是好奇你們年輕人都在做什麼啊，通常都跟男朋友啊，那妳跟女朋友就女朋友啊！怎麼了嗎？」
妮拉露出了放鬆的笑容說：「呼！我以為妳要訓誡我什麼呢。對啊，我喜歡女生，偶爾會和女朋友去Party。」
此時我才注意到妮拉手上戴著一個細細的彩虹手環。
直到那時候，「同性戀」這詞對我來說仍然非常遙遠：他們是電視上Gay Pride畫面的影像、小說中的角色、同學或同事中總是和我不太熟的特殊群體。我自認是支持同婚的異性戀盟友，然而對他們現實的生活完全不了解。
無論如何，對於冷淡的妮拉，我懶得關心，也不想擔什麼主管責任。整個廚房就只有我倆單獨排早班一起工作，直到下午其他夥伴來上班，我們再和夥伴們交接備料。這兩個月本來就只是來賺錢而已，我的心思都在剛起步的蛋糕事業上面。
這天員工餐要做墨西哥捲餅，我把一堆捲餅鋪在高溫的煎台上。
「辛娜蒙！過來一下，我想請教妳一個食譜問題！」主廚在遠處呼叫我。
我跑去回答主廚的問題，再快速跑回來把捲餅翻面。
妮拉在旁邊沒用地看著，也不會幫我翻一下捲餅，但我不想浪費時間在她身上，也懶得教她，她就這樣尷尬地站著。
「妳可不可以把餡料拿來？」我忍不住派一份工作給她。
「那個捲餅燒焦了。」妮拉頂著臭臉，生氣地指著某個捲餅對我說。
我瞪大眼睛看著她，心想：「這妹仔有病啊？站在旁邊發呆不幫忙，還敢說我的捲餅燒焦？妳他媽的是助理還是督察？！」
「煎台的溫度很高，妳要把溫度調低，不能一次煎這麼多。」妮拉鼓起勇氣，用著正氣凜然的眼神看著我，活像是個站出來揪出壞蛋的班長。
「妳來煎！五分鐘內把員工餐做好。妳來！」我火氣上來，向妮拉甩出煎鏟離去。
說罷，我又不放心轉身回來，把捲餅翻面，妮拉繼續站在原地愣著，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她大概想著：糾正別人的錯誤不行嗎？老師說東西不能燒焦，為什麼眼前這位前輩把東西燒焦了，還義正嚴詞地對我生氣呢？
「我知道妳總是帶著臭臉看我做事，我知道妳覺得我很多地方都做不好，你大概覺得我不夠格當領班吧。可是你知道嗎？這是員工餐，餐廳有一堆事情要做，員工餐必須用最快速的時間做出來，沒有辦法用小火慢慢煎。」
我嚴肅地盯著她說：「中途主廚把我叫過去，我暫時離去的時候，妳既然站在煎台旁邊沒事幹，就應該要幫我翻面，這才是妳——身.為.廚.助.的.責.任！這叫做廚房裡的『階級與團隊』。」
我漸漸緩和地說：「妳說的沒錯，有一個焦黑了點，但這是員工餐，成本只佔一成，而時間就是餐廳的成本，妳明白嗎？」
「開大火，10分鐘搞定員工餐，的確會有燒焦的風險。但如果我開小火，40分鐘才能做完員工餐，接下來，燒焦的就不會只是員工餐了。」我一邊裝盤，一邊解釋。
我沒有上過任何廚藝學校或課程，完全是這十年中從廚房學習的。對於妮拉這樣的廚藝學校學生而言，我這種江湖廚師做什麼事情都和老師教得不一樣，想必是老師口中說的「不合格的同事」。
廚師們圍在一起，搶著吃捲餅。
我故意把剛才底部燒焦的捲餅拿出來，在主廚阿哩以及妮拉面前說：「哎呀，這個燒焦了…」
阿哩尊敬地說：「那沒有燒焦！這樣才好吃！」說罷把那個燒焦的餅吃了。
我斜眼看著妮拉，用眼神告訴她：「看好了小鬼！連主廚都把我那燒焦的捲餅吃了！」
妮拉低著頭，覺得這個世界怎麼和學校教的不一樣。
治療會館中。
「妳對權力有什麼感覺？」
「很好用。」我嘴角上揚。
「今天這道甜點，叫做《女王的焦糖塔》。」
他把甜點放在我面前，是一座混亂卻穩固的泡芙山。
濃稠的卡士達像牽絲一樣，從一顆顆泡芙間滑落。頂端還懸著一滴焦糖，要落不落，讓人盯得發呆。
「看起來像每顆泡芙都自己站好，其實不是。」
他用湯匙戳了戳塔身，「全靠卡士達和焦糖黏著，像被吸住一樣。」
「這泡芙塔不好看。」我說，把叉子插下去。
「但它不會倒。」治療師說。
我切下一塊，卡士達擠得滿盤都是。
「靠焦糖黏著，靠卡士達撐起來。亂七八糟，卻很穩。」
「妳想到什麼？」
「控制。」我說：「這種不靠結構的穩定，才是最難的。沒有明確的支點，全靠氣氛，這就是權力。不需要明說，也不硬來，但每個人都會站好。」
「聽起來權力很好用啊，那如果沒了呢？」
「搶啊！」我撇了嘴說：「之前在飯店當領班，就是太不懂搶，做得辛辛苦苦，最後升官的卻不是我。」
「所以妳才會介意她？」
「是挫折。」
「她做了什麼？」
「她沒做什麼。」我說：「我不是要當她的師父。但我以為，經歷過的東西，會讓我自然得到一點什麼——被認可、被信任、被理解。結果沒有。」
「嗯哼。」他晃了晃手裡的湯匙，「妳拚命撐場面，結果她一個字都沒說，用行為告訴妳：這些她不在乎。」
「沒關係，她就是個屁孩。」我聳肩：「我活過來的那個版本，在她眼裡毫無意義。」
治療師卻直接戳我：「有時候我們說人家是屁孩，只是因為我們還在等她長大、變懂事，然後——最好還能回頭認同我們。」
我露出了笑容，那是個戀愛般的笑容。
「辛娜蒙，來來，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情。」主廚阿哩把我找去，他塞下最後一口捲餅，抓起香菸打火機，拉我去外頭抽菸。
「我給妳換一個好一點的廚助。」
「喔？你有人選嗎？」
「我可以幫妳找啊！」
「等等，你是說，你要開除妮拉？」
「妮拉不行！她太慢了，根本不能工作！妳沒看到她站在煎台旁邊當雕像！」
「可是廚助動作慢很正常啊？」
「就算廚助也沒這麼誇張！都上班一個禮拜了還這麼慢，我沒有時間當他的廚藝學校耶！妳自己想想，餐廳會愈來愈忙，到時候要收她爛攤子的人是妳耶！妳考慮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