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童話島的南部,高雄美濃地區是油紙傘的故鄉,每一年,都有無數美侖美奐的油紙傘從這裡輸送到世界各地。從邏輯上來說,美濃油紙傘是不應該會自己走路的,然而事情往往不是這麼簡單。
事情發生在高雄鳳儀書院後面的某條巷子,那是一條幾乎沒有人知道的小巷,只有夜裡某些愛穿夾腳鞋的老阿北才會踱進去抽煙。
有一天,一位考古學家帶著學生去那巷子調查古井,結果撿到一把傘 —— 說是撿,其實那傘是倒掛在井口的,像一隻準備要吸井水的蝙蝠。
考古學家有個習慣:看到怪東西一定帶回家「養著」。不論是會發光的蘆葦、會唱戲的螃蟹,還是會自轉的砂糖罐。他養這把小紅傘時,倒也沒太多講究,只是用一個提琴盒裝著,擱在書架上。
直到那天晚上,紅傘自己跳了下來。
「老師,您看見了沒有?」學生一臉興奮。
「當然,我眼睛又沒瞎。」考古學家沒好氣說道。
「這把傘,是因為偷聽到我們講話,才跳下來的吧?」
考古學家搖搖頭:「不對,它是等到我們講到『第十三個』才跳的。」
學生仔細想了想,剛剛他倆確實在討論那個傳說 —— 關於「美濃王」的第十三把油紙傘。據說,美濃某個姓王的傘匠,生前只做了十二把油紙傘,件件完美,傘骨像音叉一樣精準,傘面畫著不同的動物,有些動物還會在雨天動起來。但他臨終前突然大喊:「十三!………我的十三啊!」
從此之後,就有人說在某些地方會看到「第十三把傘」,它總會在奇怪的時間出現、在詭異的場景移動,有時甚至會出現在井邊、廢屋裡或寺廟的屋簷上。更恐怖的是 —— 每一個看過紅傘的人,都說那支傘彷彿在「尋找什麼東西」。
「老師您覺得,它到底在找什麼?」學生問道。
「不知道,但我們可以讓它自己告訴我們。」考古學家笑得很古怪。
他從抽屜拿出一支針筒,裡面裝的是一種綠色的液體,那是以破故紙和雷公藤為主藥,加入十數種藥材蒸餾出的「喚靈液」,用來喚醒某些物品的「靈性反應」。說白了,就是一種讓死物說夢話的藥。
師生倆把紅傘放在書桌上,對著它的傘心滴了三滴喚靈液。
一開始,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然後,紅傘顫抖了一下。不是傘布被風吹的那種,而是像……打了個嗝。
「呃!」
「你聽到了嗎?」
「牠剛才打嗝了!」學生說:「而且還像人一樣!」
兩人期待傘面可以打開,因為從撿到它之後,它從未被打開過,又不敢用暴力開傘,只好任由她像隻刺蝟般,緊緊蜷縮在自己的世界裡。
如今好不容易有機會可以一窺傘面的圖案,兩人都緊張的期待著。
然而,終究還是失望了,只見紅傘只是微微顫抖了一下,只在傘柄的部份,變化了顏色,且浮現出一條眼鏡蛇的花紋,那蛇身不是畫上去的,而是從裡面「鼓」了出來,像有什麼東西要從傘柄爬出來似的。
接著,紅傘說話了,是柔柔細細的、小女孩的聲音:
「我……在……找……那個……吹笛子的……人」
考古學家和學生對望一眼。
「吹笛子?妳是說……」
「只有聽到他的笛音,才可以開傘……」紅傘繼續說話:「可是他沒來,我就……一直找。」
學生忍不住插嘴:「妳說的是不是那位傘匠?」
「不是。」紅傘說:「是比他更早……那個穿黑衣、坐在井邊的人……他會吹笛子,我聽見了就能……醒過來。」
兩人突然脊背一陣發涼。
在井邊吹笛子的人,不就是傳說中的「喚靈師」嗎?
這種人物通常只出現在最危險的禁咒書中,用笛子操控靈獸,甚至可以左右天氣,用紙傘指引方向,據說他們存在於陰陽二界的縫隙中,每出現一次就會讓一把傘得到「靈魂」。然而,這是有代價的………。
「妳找他做什麼?」考古學家問。
「我要他……告訴我……我是不是最完美的第十三把。」
這時,紅傘渾身收得更緊了,像害怕一個不該問的問題。傘柄的眼鏡蛇紋也逐漸淡去。
學生忍不住追問:「如果妳不是呢?」
「那我就不能停止尋找……」
這下子,兩人都明白了。這把傘,就是因為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傳說中的第十三把,所以才在人世間到處亂跑,就像人類在不確定自己活得有沒有價值時,會茫無目地的到處旅行一樣。
那一晚,考古學家失眠了,紅傘也不再說話,只靜靜待在書桌上,像一種困惑的生物,蜷縮著自己。
第二天,學生離開時,考古學家塞給他一本《喚靈禁術大全》,裡面提到,要讓紅傘認清「自己的順序」,必須讓它站在十二把正統美濃油紙傘之間,聽它們合奏「傘樂府」,才能知道自己是不是第十三。
學生花了一年時間上山下鄉,終於湊齊另外十二把傘。分別藏在寺廟、收音機行、破戲院、阿嬤的櫃子、還有一艘沉船裡。每一把傘都像一位沉默的死者,傘面畫的不是動物就是山水或詩句。
當兩人把十三把傘擺齊了,傘們就開始「震動」起來。不是地震,也不是風,而是一種……合奏。
嘩啦,嘩啦,嘩啦——
油紙傘竟然以圓形傘面充當喇叭,以高頻振動發聲,那聲音就像一種奇怪的管弦樂,從第一柄傘開始唱:
「一元初始,鴻濛開天地,………。」
緊跟著第二柄傘就接著唱:「太極兩儀,造化育神奇,………。」
第三柄傘唱道:「天地三才,人皇初即位,………。」
緊接著每一柄傘都有自己的唱詞,主題分別是:
「四象、五行、六合、七星、八卦、九宮、十方。」
唱到第十一時,考古學家開始緊張了,眼見只剩下三柄傘還沒輪到,他看向紅傘,只見她微微顫抖著,想必她自己也是忐忑不安吧?
很快,其中一柄綠傘開唱了,因為大家都太過緊張,根本沒注意到他唱些什麼。
考古學家和學生一齊盯著紅傘,心裡暗暗祈禱,希望她能撐到最後,證明那個猜想。
果真,第十二柄也唱完了,只剩下紅傘沒唱。
結果揭曉 ── 紅傘就是第十三!
於是所有人,包括十二柄傘,全都一齊望向小紅傘。
小紅傘渾身抖個不停,不知是激動還是怎樣?
「唱呀!輪到你了。」學生低聲催促道。
考古學家也用眼神鼓勵她勇敢的唱出來,證明她是美濃王的最完美傑作。
「我………我不知道………該唱什麼………」小紅傘嚅嚅說道,頭也垂下來了。
大家面面相覷,這才想到,原來美濃王死得太匆促,沒來得及教她最後遺音與唱詞。
正當所有人都不知該如何收場時,天空突然一道閃電劃過長空!隨之而來的是悶雷聲陣陣。
「要下雨了………」
瞬間,一片細雨從天空落下,只落在紅傘之上 —— 其他傘全都沒濕。
那細雨在電閃雷鳴中,顯現出光華耀目的色彩,儼然似有仙女要下凡來。
小紅傘發出一聲低語:「啊!我知道該唱什麼了!」
小紅傘緩緩張開傘骨,美麗的傘面第一次出現在世人面前,那是一幅絕美的「春江花月夜」,小紅傘以無比優雅的姿勢展開傘面,如鳳凰展翅般飛起,它旋轉、上升,緩緩飛進了那條雨線裡,消失了………。
轟隆雷聲和雨聲中,根本聽不見紅傘在唱些什麼,但是考古學家的眼眶卻濕潤了,可能是被雨淋濕的吧!
從那之後,誰也沒再見過小紅傘。學生也獲得了博士學位,在一次聚會中,考古學家拿著酒杯,喃喃自語著:
「人的一生,要找到自己的定位,真的很難。」
學生附和了一句:「是啊!這也是我目前最大困境。」
「或許你應該先放下。」
「放下什麼?」
「可能是一種……終於不必再苦苦等待、到處尋覓,類似這樣的感覺吧!」
兩人坐在街邊居酒屋的屋簷下,看著沒有雨的天空,聽著屋頂偶爾響起的滴水聲,
就像那柄小紅傘,還在夢裡,似小孩的呼吸般,緩緩開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