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身為罕見的舊時代女性,齊小姐一直是這一帶街談巷議裡的話題人物。安妮雖不喜,仍在咖啡廳裡聽過好多人說齊小姐的故事。
「被無情的男人拋棄,又被自己親手拉拔長大的弟弟棄之不顧。大概是齊太太的弟弟還有一些舊時代的良知吧!曉得每個月匯點錢給她,否則齊太太大抵是無法在這日月如梭的日子裡安穩過活的。」輕啜一口咖啡,穿著一身棗色洋式連身裙的富商世家小姐拿紙巾抿了抿嘴。
「要我說呢,」坐在她對面穿著同色系短旗袍的女子咯咯的笑起來,「不都是那個老女人自作自受嗎?她這是自食惡果,老綁著她的弟弟,如今人到該成家的年紀,哪有功夫去照料她呢?姊姊到底是沒有妻子重要。」安妮在隔壁擦著桌子,一邊聽一邊默默地想,同為女人為何要如此刻薄呢?每個光怪陸離的版本安妮幾乎都輪過一輪,但唯獨被兩個男性捨棄的橋段,在每個故事裡都會出現,那或許跟真相十分靠攏也是說不準的事。
倘若真是如此,豈不是相當悲哀嗎?為什麼反倒持續口耳相傳造成更多傷害呢?這般想著,更多時候安妮慚愧地也在客人的對談裡賦予私自的想像。好比就算齊小姐的弟弟定期匯錢過來,讓她在生活上不至於窮困潦倒,但情感層面的空洞倒又該由誰來填補?
安妮始終認為人在這個世界上,不跟他人產生連結而生存,是不可能的事。
二
一個秋天的午後,齊小姐來到咖啡廳裡。安妮理應是認不出她的,可又認出她來──「看過齊太太的人都說,明明著一身用時新的料子剪裁出的長旗袍,她本人偏有本事把整件衣服帶回古舊的時代,合該懶洋洋地側臥著吸食鴉片、吞雲吐霧。」客人說,好多人說,安妮也就這麼記住了。
雖是記了起來,卻覺得這種譬喻真是玄之又玄。直到她本人活生生站在安妮面前,安妮才深刻地意識到確實玄妙──竟然一分不差地描述出齊小姐給人的第一印象。
齊小姐成了咖啡廳的常客。她大概一個月內只會來兩三次,每次只外帶一份提拉米蘇。安妮判斷不出齊小姐是發自內心喜愛這種甜品──畢竟第一次她來時也只點了這個──或只是當成離奇的每月義務似的,食之無味的嚥入咽喉?若是後者,著實有些可惜。安妮想。
而齊小姐結帳的時候從不跟安妮或其餘店員對上眼,亦不曾說過一句話。
所以那天著實嚇了安妮一跳。
三
「妳可真是奇的很。」那日齊小姐忽然開口,「我這把年紀,到任何地方去,都只會被稱作『太太』。──唯有妳會喚我『小姐』,還真是奇特。」
起初安妮還沒反應過來她在同她說話,意識到的時候,「原來她的聲音是這個樣子」的念頭率先躍了出來,她有些意外齊小姐突如其來的談話慾。
齊小姐往日面無表情時看上去是極為冷硬的,像嚴冬裡大雪紛飛,卻逕自生長在山巔上的枝花般高傲;但當她的聲音傾瀉出來的時候,卻顯得像是小村裡汩汩流過田邊的溪流,包圍著什麼,寧靜而淡泊。
……這樣的人,可一點不像旁人故事裡的悲慘惡毒啊?安妮岔了神想道。
「您──看起來是這麼的年輕。」安妮訥訥的說,事情來的突然,她無法好好組織文字,手忙腳亂的。「也總是穿著年輕人流行的服飾,怎麼好意思稱呼您『太太』呢?」
齊小姐微微扯動嘴角,像是久未牽動那處肌肉似的難以控制它露出笑容,遂神色淡淡地朝安妮點點頭,拎著包裝好的蛋糕離開了。
安妮望著她挺直的背影,赭紅色的旗袍拉長她的背脊,隨著她走路的步伐,布料小幅度地飄搖。齊小姐推開門,裙襬染上一點光。
這麼漂亮的女性,被男性捨棄為何不另覓新對象呢?安妮實在想不透。
安妮後來又想,即便很突然,那天齊小姐也許只是想找人說說話罷了。該有多久沒人和她純粹的聊天了呢?安妮不清楚,所以下次齊小姐來,她還是繼續同她說說話吧。
四
那之後只要逢安妮替齊小姐結帳,她便會開金口多跟安妮說個幾句。實際與話題人物相處起來,倒也不如想像中難適應。這段日子的相處,雖時日不長,卻使安妮更加堅定不要聽信他人對齊小姐的品頭論足的心了。
人是有尊嚴的,所有傳言在當事人承認以前都不應作為事實,否則太不公平了。安妮也不願用同情的眼神看待她,哪怕或許她心裡是帶著這樣的情緒同她相處的。
那也不要緊,我是接受新式教育的女性呢。安妮給自己鼓勵,她相信時間會消弭兩人之間的隔閡。
五
來年夏天安妮戴了一對玻璃球耳環,小球垂墜著,薄薄一層的透明玻璃裡裝著幾朵輕飄飄的紅色蒲公英。
齊小姐當時漫不經心的在蛋糕櫃前看著甜點,待安妮結完前一位客人的單後,才發現她直勾勾地盯著她。安妮有些羞赧和不自在,連忙問道:「齊小姐,今天還是提拉米蘇嗎?」
「玻璃球……」齊小姐的神情有些恍惚、又有些滲人,安妮疑惑地對上她的雙眼,心中為之一悸,她的眼珠黑漆的宛若沒有一絲光可以抵達深處,那之下又彷彿有什麼晦澀的陰鬱在暗潮洶湧。
安妮嚥了嚥口水,在心底唾棄自己的膽小和一瞬升起的懼怕,擠出一個笑臉來:「哎……是說耳環嗎?紅色的蒲公英挺特別的。」
齊小姐面無表情地看著安妮,眼神空洞洞的,這回安妮莫名想起以前別人傳的一個版本──是她的惡毒把身旁的男人都給逼走的。安妮明明該感到恐懼,卻不由自主地自內心流露出哀憐。
她不得而知這是出自對弱者的一種憐憫,又或是同為女性的淒涼類比。只知道她是不希望她露出毫無生氣的模樣,行屍走肉的活。
安妮轉身進了後廚裡,拿出本要留給自己解饞的大理石乳酪蛋糕。「齊小姐,今天換一種口味試試吧?是還沒上市的新品項,招待給妳。」
齊小姐也不說話,沉默地看著她包裝。整好後安妮遞給她,微笑著與她僵持了幾秒,齊小姐才伸手接過。
離去之前,她幽幽的說:「妳的世界裡有花啊。」
安妮聽不明白她的意思,齊小姐沒有要聽她回話的打算,就這麼離開了。
下次見面會是什麼時候呢?她會喜歡大理石乳酪蛋糕嗎?畢竟相較於提拉米蘇的甜中帶苦,大理石乳酪蛋糕略帶微酸,或許齊小姐會適應不來。
可安妮又希望她能多嚐些別的。
此後,安妮再也不敢戴這對玻璃球耳環來上班了。
六
齊小姐好幾個月沒來咖啡廳。
是上次的蛋糕不合她口味嗎?還是有急事耽擱好幾個禮拜?安妮有些心神不寧。說穿了她根本不瞭解齊小姐是個怎麼樣的人、從事著什麼樣的工作、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就算偶爾閒聊,聊的也只是些無關痛癢的事,安妮不肯──或不敢,去談可能是齊小姐心底的瘡疤。
何必做那硬生生撕裂傷口的惡人?她同人相處,是不在意那些的,她要壓好她自己的好奇心,用自己的雙眼去看人。安妮是被這麼教育著的。
再一次和齊小姐見面已經是冬天的事了。安妮先是看到齊小姐深灰色的旗袍一角,才發現她的人。只不過幾個月不見,她就變得如此憔悴。整個人散發著垂死的衰亡氣息,這次不單說是與時代格格不入了,更甚至與充滿明媚氣氛的咖啡廳昭然分成兩個世界。
「齊小姐……」安妮小心翼翼地同她招呼。
當看到她抬起頭後冰冷的視線時,對於以往那些謠傳總算有了些真實感──齊小姐骨子裡始終有一團火,冷冷地烤著她自己,進一步燒盡了周遭的人。
安妮猛地一顫,思緒亂糟糟的,不曉得說些什麼才合適。
「之後我也只認識妳了。」齊小姐自言自語。「妳接受洋式教育嗎?」她問。
安妮感到有些困惑,但對著那雙執著的雙眼,還是乖乖地回話:「對,就是那種……崇尚自由什麼的論調為主。」
齊小姐不置可否的輕呵了一聲。她草草的瞥了蛋糕櫃一眼──是了,今天的提拉米蘇異常搶手,早早就售罄。安妮本打算問她要不要吃上次的大理石乳酪蛋糕,卻見齊小姐轉身就走,步伐很大,灰濛濛的霧籠罩著她,幾乎要遮蔽住安妮看向她的視線。
如果現在不說些什麼的話,似乎就要失去她了的這種預感──
安妮不顧形象朝著她大喊:「齊小姐!下次妳來,我請妳吃提拉米蘇!」
齊小姐腳步一頓,還是頭也不回的去了。
安妮看見有什麼東西從齊小姐身上落下來,慢慢滾至她腳邊。她蹲下身拾了起來,那一閃一閃泛著細碎微光的,是兩個小小的玻璃球。
—完—
00
〈一對玻璃球耳環〉──改編自於梨華〈撒了一地的玻璃球〉
最後一篇改編,本來想繼續寫〈輾玉觀音〉,卻在讀了於梨華的短篇小說後改變了心意。
我想大多數現代女性都有一個疑問,即以前的年代裡,女性為何只能依附男性生存。以此為發端,我想寫一個擁有現代思維的女子,用旁觀的角度看待〈撒〉裡的姊姊。
她要細膩敏銳,卻不諳世事;懵懂無知,卻切中要害,以客觀的思維審視所見所聞。我想礙於時間,我沒能寫好它,沒能完整的傳遞我想傳達的事物。但仍然是很不錯的經驗,至少我知道我想寫出涵蓋了什麼思想的作品。
寫於2020年03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