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家中老么又是家族第一位女孩兒，從小我就備受寵愛，長孫哥哥出生時沒有宴客，但我出生時可是擺了三桌酒席！
家中理所當然我坐在沙發最中央的位置、雞腿最嫩的部分都留給我（我暱稱為小公主雞腿肉）、花椰菜把嫩花的部分咬掉然後硬梗放回盤子。
到了讀幼兒園的時候，只要哭著說不想去上學，在家做車縫的媽媽就讓我請假在家，因此常常發生一學期只去了開學前幾天的狀況，其他時間就坐在裁縫機上看著媽媽。
長久下來，想當然爾，大腦完全沒有好好訓練開發，到幼兒園畢業連一數到一百都不太會（有當時的成績單為證，每科都拿到代表通過的圓圈，但數學是未達標三角形），也沒有定力好好學會什麼才藝。跟自小聰慧、進國小前就學會許多國字的哥哥比起來，只有自嘆弗如的分。
然後就這麼傻乎乎地進了國小，國小入學第一件事就是進行智力測驗，記得當時急著想把測驗卷寫完出去玩，結果拿到差點就要被分派到啟智班的超低分數，為此，國小老師還特地打電話到家裡，跟媽媽通知這件噩耗。
可能就是因為腦子沒長好，那是國小幾年級呢？我已經不記得了，但我還記得那水泥老虎耳朵的觸感。那是一隻水泥做成的老虎，黃色的底色漆上棕色的條紋，顏色有些褪色，高度跟一台摩托車的高度差不多，國小低年級生只要稍微努力就可以爬到它的背上，兩隻手剛好抓住它的兩隻耳朵，那兩隻耳朵內側不知被多少小孩揉搓過，已經產生非常柔順細滑的手感。我坐在那上面，覺得自己威風凜凜，雙手摩擦著耳朵內側，心情奇妙地被安撫了。
放置水泥老虎的地方，是校內一個小小的造景區，在樹叢中除了水泥老虎，還有水泥獅子、鱷魚、駱駝、長頸鹿之類的動物，多少都已經斑駁、破損，但都還是小朋友下課後爭先搶坐的遊樂設施。
再往造景區的深處，還有一個小小種了垂柳的水池，池邊有座中國古典式涼亭，綠色飛簷屋頂造型搭配紅色圓柱，小孩們會在涼亭玩大風吹。這造景區是小朋友下課時的天堂，四處奔跑的各年級學生、在空地跳繩的同學，風吹著垂柳晃晃人飄飄。
在國小的某一年，我已經忘記切確的時間，只記得當時字還寫得歪七扭八、奇醜無比，我用一張名片大小、背面是金色的硬卡紙寫：「我好想死、我想自殺。」然後放在家裡電話的旁邊。
爸媽看了之後哈哈大笑，沒當作一回事，誰會想自殺還寫了這樣的條子，放在如此顯眼的地方？
於是我決定要執行這個計畫。
在某天放學的時候，我拿著美工刀，心中盤算著要到造景區的水池邊割腕，在垂柳旁慢慢地死去。啊，這計畫是多麼唯美。我一步一步地往池邊走去。
然後我遇到了一個同學。她問：「妳要去哪裡？走吧，我們一起回家！」
不敢說正要去自殺的我，默默的跟她走回家了。
雖然那天安然度過，彷彿一切從未發生，但是總有一天，我要結束自己生命的想法，卻像是打進頭蓋骨的鐵釘，不僅難以拔出，更是日益生鏽擴大。
歲月繼續往前進著，心裡的結卻愈打愈緊，半夜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看，常常覺得自己要被吸進那無聲的空白裡，我在裡面孤獨安靜地哭泣。
高二或是高三那年夏天，哥哥要兵役體檢，媽媽早早帶著哥哥出門，家中異常安靜，忘記為什麼鑽進死胡同的我，打開哥哥書房房門上的氣窗，牢牢把高中護理課購買的三角巾，綁在房門與氣窗間的木頭上，試著把脖子套上去。沒問題的，剛剛好，多好笑，本來要用來挽救生命的三角巾，居然變成結束生命的工具。就在我這麼想著的同時，家中電話響了。在那沒有手機的年代，不管要找誰，就是往家裡打電話。
電話固執的響了又響、響了又響，響了又響……
我站在椅子上，手上握著三角巾，遲疑了一陣子，敵不過電話的干擾，想著先去接吧。來電的居然是不常講電話、高我兩屆的高中學長，那時幫他追班上的女孩子，好不容易讓他們正式交往成為一對，所以他感激地總把我當妹妹看待。當時他也沒特別想說的事，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到我，特地打電話來找，聽出我的不對勁，叫我先去洗個冷水澡，等洗完澡打給他。
就這樣，我沒有把脖子伸進那圈套裡。多年事後回想，那真的是令人驚奇的巧合。
只是生鏽的鐵釘沒有放過我，大二那年捲土重來，學期中我整天衣著隨便、打扮邋遢地努力維持出席率，同學訕笑我的外表，看我的眼神充滿詫異跟不解。
暑假某個炙熱的午後，買了罐汽油騎著腳踏車去海邊，在沙灘上挖了個洞，一把火燒光所有以前寫的日記、文件與信函，一切在刺眼的陽光下亮晃晃地不知道是真實或幻象。我實在問不出生命的意義，常常失眠哭泣，總覺得自己在漫長的時間甬道裡，聽到崩塌傾頹的嘎拉聲，而另一端微小而充滿光亮的洞口，無限延伸後退，於是喘息著奔跑在孤單的燈光下，一閃一滅交織著希望與絕望，但最後都會統統崩塌、壓碎一切……
整天腦子裡想著的是，只要一根繩子、一根再簡單不過的繩子，我就可以綁在宿舍上舖的把手上，把自己吊上去，輕輕鬆鬆結束這一切。那情景無數次在腦海中預演、益發鮮明，只等著我去執行。
學姊看出我的不對勁，拉著我去學校食堂吃飯，她說，不管什麼事情，吃飽飯再說。說來好笑，那一小口被大火爆炒、油亮吸飽醬汁的茄子，如此鹹香下飯，突然讓我有了一股「不然再試試看努力活下來好了」的想法。
我鼓起勇氣騎車到離校最近的和平醫院就診，已經忘記當時心理師在衡鑑時說了什麼，只記得因為大哭幾乎用光他們一大包抽取式衛生紙，我還很不好意思地認真道歉。
初診的心理師要我回去寫還想要完成的一百件事，事後回想，那應該是針對高自殺風險的個案用的技術吧。但幸好被診斷是重度憂鬱症的我買單了，乖乖的寫了一百件事，回去複診、諮商、吃藥。
沒有被收走的、想做的一百件事的紙張，到現在還藏在家中某個紙袋裡。藥劑膠囊的配色糟糕透頂，一半藍紫色一半青綠，每每要吞下那膠囊之前，都覺得反諷地可笑，這配色就是要把人逼瘋吧！我有時候會期待家人或是有誰會發現我正在吞下這詭異的膠囊，進而關心詢問；卻一直沒有，於是剛好可以讓我把發生的所有一切，安穩妥善地鎖進抽屜的最深處。
2024/3/18刊載於人間福報
照片出處：2025/8/24攝於北美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