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一一】—如果蒼老的靈魂，能有一雙孩稚的眼睛

Item: 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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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 宥影評

宥影評

更新於 2025/09/05發佈於 2025/09/04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一一】：95分—如果蒼老的靈魂，能有一雙孩稚的眼睛
（2000）

「婆婆，我好想妳，尤其是我看到那個還沒有名字的小表弟，就會想起妳常跟我說：妳老了。我很想跟他說：我覺得，我也老了。」

　有沒有一部電影，可以將人生的百態與無常看盡、讓你彷彿一次把生活中的酸甜苦辣都嘗過一遍？
　在我心中，能達到這種高度的電影，就只有【一一】。

大人世界的喪失意義感

「對不起，不是我不喜歡跟你講話，只是我覺得我能跟你講的，你一定老早就知道了，不然，你就不會每次都叫我『聽話』。」

　首先，本片厲害就厲害在，它太包羅萬象了。你知道它在講「人生」，而且他確實把（當代台灣中產階級的）人生這個課題拍得幾乎一應俱全，若要用單一主題概括，幾乎不可能涵蓋其豐富的細節與層次。

　如果硬要我抓出一條「主線」的話，我會說，導演兼編劇的楊德昌，透過帶觀眾窺伺簡家這麼一個平凡的中產家庭裡，每個成員的煩惱，來揭開了所謂「大人世界」的虛妄，以及身處其中之人的存在焦慮。

　男主角南峻（吳念真 飾）並不喜歡自己的工作，每天都得忍受共事夥伴的短視近利與信口雌黃；可能好不容易遇到了一個能交心的合作對象，並終於覺得自己要談成一件很有前瞻性的案子，馬上又因為一些鳥事，白忙一場。

　而回到家後，還需一邊聽著隔壁鄰居的感情糾紛，一邊面對妻子敏敏（金燕玲 飾）哭訴自己人生一成不變、一無所有。
　小舅子阿弟（陳希聖 飾），不但因為在妻子小燕（蕭淑慎 飾）和前女友雲雲（曾心怡 飾）間來回打轉，把親友們搞得雞飛狗跳，更因為輕信朋友亂投資而賠光存款。

　對於這些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生活起伏，導演總會用中景定鏡，以一種冷靜、疏離，甚至略帶諷刺的眼光去旁觀，於是觀眾會不禁覺得，這一切都好假、好空虛。

　進一步地，我們也會意識到，以往我們被灌輸的「什麼樣的科系、職業更好」、「什麼時後就該結婚、生子」、「擁有怎樣的生活才會幸福」、「怎樣計算得失才夠聰明」等標準，其實也都是假的！但大家往往都糊里糊塗地就進入了別人（出於各種意圖）設下的道路，並在好多年以後才發現自己活得一點都不開心。

　更悲哀的是，此時要嘛就是還沒醒悟，繼續活在空洞的假象裡；要嘛就像南峻或妻子敏敏一般，就意識到了自己的生命困境，卻仍不知道那個「已知、熟悉」的人生軌跡之外，自己真正想要什麼。

　誠如南峻對昏迷不醒的母親的疑問：

「如果妳是我，妳會希望再醒過來嗎？」

　整部【一一】由婚禮（生命的起始）至喪禮（生命的終結），中間涉及童年、青春、愛情、事業，面面俱到的同時，也是在用這些生活瑣事的推砌，描繪出了貫穿整個故事、滲透每個大人心中的那股無以名狀的「無意義感」。

人生是否只能如此？

「本來以為我再活一次的話，也許會有什麼不一樣，結果，還是差不多，沒什麼不同。只是突然覺得，再活一次的話，好像真的沒那個必要，真的沒那個必要。」

　值得注意的是，讓【一一】稱得上傑作的、讓楊德昌稱得上大師的，不只在於上述創作者超然的人生觀，或多線並進的散文敘事風格；我認為其實是在於，楊德昌將這些看似不相關的片段與思索「組織起來的手法」！

　除了前段提及的南峻等大人外，另外還有兩個小孩角色貫穿了全片：女兒婷婷（李凱莉 飾）及兒子洋洋（張洋洋 飾）。我們會發現，即便青春期的女兒和什麼都還不懂的兒子，與大人們處在完全不同的生命階段，但片中他們歷經的一切，卻又和那些大人們驚人地相應、重合。

　像是前面我們才剛看完舅舅阿弟的三角戀，如何以差點鬧出人命來落幕，接下來馬上就看到婷婷也陷入了三角戀，愛上了好友的男友；前一幕還是南峻對久別重逢的初戀情人阿瑞（柯素雲 飾）訴說第一次開房間的尷尬，下一幕馬上就是婷婷與情人去開房。
　而最終婷婷的戀情，不僅如爸爸南峻的初戀一樣無疾而終，更走向了比舅舅的三角戀更悲慘的結局。

　另外，全片幾個角色的故事，都跟情慾的躁動相關；而導演就用洋洋看見女同學被投影銀幕上的雷電照亮面容的畫面，來講述情慾的萌發。後來洋洋開始注意喜歡的女同學的橋段，更總是與南峻和阿瑞互訴衷腸的情話交相輝映。

　彷彿大人世界中的所有無奈、苦澀，可能都曾是少年時可愛的無知之舉；但反過來說，電影也是在預示著，這些青澀、懵懂的孩子的命運，就是總有一天也會不可避免地成為那樣憂鬱、滿懷悔恨的大人。

　透過這些不同角色故事的交互穿插、彼此補充，我們可以看出楊德昌試圖利用「剪輯」去傳達的核心表達：
　每個人的人生看似差異如此巨大，但大家的命運卻又是如此地相似，宛如一個不斷輪迴、難以逃脫的牢籠。

　這就是為何，本片明明只講了一個家族、幾個人物的故事，觀眾卻彷彿看盡了人生百味的原因。

　在此也不得不說，楊德昌以此片獲得坎城最佳導演，完全是實至名歸。因為本片能如此緩慢、鬆散，但又如此精彩，靠的完全就是導演功力！

　有場後勁非常強大的戲，是小舅子阿弟陪妻子小燕作產檢、照超音波。而伴隨著超音波畫面的念白是：

「我們目前無法超越只能打人殺人的一般電腦遊戲產品，並不是我們不夠了解電腦，而是我們不夠了解『人』，我們自己。」

　這時我們才驚覺，那並非醫生對胎兒的觀察，卻是遊戲商對虛擬電玩的理解。

　可是經過這麼一個簡單的拼接，似乎就一針見血地道出了人們「還沒認清自己，就開始了名為人生的遊戲」的真理！

　這種「善用視聽語言組織訊息」的敘事能力和電影意識，我想正是楊德昌與其他「台灣電影新浪潮的末流」的差距所在吧？
（甚至也是我更喜歡楊德昌勝過侯孝賢的主因）

觀後感

　至於最後，到底要怎麼理解導演所提出的「我們逃離不了人生的既定道路」這個絕望的命題呢？我想游離於大人世界之外、以童趣無邪的眼光捕捉「大家的後腦勺」的洋洋，或許就是楊德昌的答案之一吧！

　事實上，本片不就是楊德昌本人在對我們普遍生命經驗的再詮釋，試圖讓我們看到自己生命中從沒思索過的一面嗎？

　正因世上充滿了「已知」，所以即便我老了，我也要用鏡頭，去找尋我們大家都沒意識到的「另外那一面」。就如洋洋最後一段臺詞：

「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你知道我以後想做什麼嗎？我要去告訴別人他們不知道的事，給別人看他們看不到的東西，我想，這樣一定天天都很好玩。」

　對於結局洋洋的這段獨白，我看得是痛哭流涕！且一邊爆哭還一邊笑。

　哭是因為經過了楊德昌花了一整部電影時間的剖析後，我也覺得自己一如片中那些空虛迷茫的大人一樣可悲；至於笑，則是因為在如此悲哀的虛無人生中，我又不禁覺得，像洋洋這樣天真地仍對世界抱有好奇，宛如絕望中的一縷光明，確實既可愛又美好。
　我又哭又笑的複雜情緒，或許是因為這種純真，已經珍貴得讓人有些難以承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