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喇叭與耳機之間的「相遇學」
在這個年代,有些歌用音響放出來聽,跟用耳機聽是兩回事。我舉個例子好了,那就是林憶蓮在2018年出版的《0》專輯,裡頭有一首歌叫「纖維」。這首歌是兩位來自馬來西亞的女生Tutus x Bears創作,原曲是英文歌「Angel」(專輯也有收錄當Bonus Track),中文歌詞是小寒擔綱,這首歌就是那種用不同的載體播放會出現不同效果的歌曲。

某次,我改用耳機再聽林憶蓮這首「纖維」,開場那些幾乎聽不見的聲響,成了電影的攝影機,光影流動,回憶現形…把環境聲、呼吸、指尖掠過琴鍵的摩擦,像細砂一樣分撒在頻譜的高低處,原來,林憶蓮第三人稱的敘事角度,變成了第一人稱…
我 也許 還想亞麻色襯衫的你
也許 還想我擁抱太過親密
也許 太仔細 喔
一瞬間,我並不是在「聽歌」,而是藉著如氣息貼耳般的動態設計,創造ASMR的近距離音場,林憶蓮的「靠近感」,就像打開回憶盒子,把聲音縮到耳朵裡,用極小的力道,說極私密的心事。這中間,聽感的改變,就是來自於我聆聽載體的不同。

聆聽方式改變了流行音樂長相
其實,現代的人太習慣把「聽音樂」當成一種個人修行,彷彿戴上耳機,世界就被禮貌地按下隔離鍵。但回頭看這四十年,流行音樂從「外放」到「內訴」,默默地也改寫了音樂的樣貌。
很久以前,家裡的擺設必備品是身歷聲立體音響,有錢人會用玻璃展示櫃和書架喇叭,來表現一種品味。把卡帶或CD放進機器裡,像是把朋友邀請進來,在前奏鋪陳、歌手上場、和聲走位、鼓組暖身、旋律起伏,那時候的「聽音樂」,其實也是「被看見」:你播什麼音樂,代表著你是誰。
在音樂是外放的年代,歌曲製作就是起承轉合,有足夠的長度和空間,容納詞曲編唱,一首歌一個故事,一張專輯一本書。如今,音樂多半住進耳機和串流:私密、可攜、隨時換,播放清單成了心情的快捷鍵,每個人喜歡的都不一樣,歌曲也越做越短,畢竟第一秒沒抓到耳朵,就成了左右滑的替代品。當音樂搬進耳朵,創作語法也跟著搬家。

從唱故事、唱心情到唱情緒、唱感覺
過去的歌是「舞台友善」,旋律線條開展得像一條河,副歌高舉、橋段轉調,尾奏給歌手或樂手呼吸的空間。如今,創作者更像在寫「近景對白」,音色靠近、呼吸清楚,歌詞百轉千迴,或是在耳邊呢喃,從追求「遠距離傳達」到「近距離黏著」,以前的歌手唱故事、唱心情,現在的歌手唱情緒、唱感覺,當集體記憶被拆成無數的私房歌曲,流行音樂也從「獨一尊的排行榜金曲」變成「無數個社群的中心」,一方面更自由了,什麼樣的音樂都可以找到跟你處在相同微型宇宙的粉絲,但另一方面,也更孤單了,你愛得要死的歌手、歌曲、類型,坐在你身邊的人完全不知道你在幹嘛。
這兩者並不是對立關係,就是時代流動帶來的改變而已,音樂…特別是流行音樂,從來就不是「播放」和「收聽」的關係,重點是「相遇」,你聽到了什麼歌曲,帶給你什麼感受。回到林憶蓮的「纖維」這首歌,它是讓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一首歌兩種聽法的歌曲,第一次用喇叭,它是和你在一個空間裡,陪你度過那段難捱的心情(特別是那些年的生離死別);第二次用耳機,讓它緊貼著你,林憶蓮輕聲地跟你說:「你的心情,我懂。」然後你會驚訝,同一首歌透過不同的管道,穿透不同的空氣感與高低頻結合,會是兩種不同的作品。
林憶蓮現在的舉重若輕
現在的林憶蓮已經不會出版「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傷痕」、「當愛已成往事」那樣大開大闔,訴求集體情感回應的歌曲;如今聽「纖維」,或是《0》專輯中,例如「太陽系」、「晨光」、「魅惑」、「幻覺動物」、「一呼…一吸」等歌,聽著歌曲中的輕聲細語搭配著極簡的電氣,這不是因為懦弱,而是因為知道:在距離足夠近的時候,你會進入一個充滿生命哲思的世界,見證那朵野花如何成為生命之花的過程。
「纖維」很輕,卻不是脆弱的那種輕。不是振臂疾呼的談論生死哲學,而是寫成貼在皮膚上衣料上看不到的塵埃,林憶蓮演唱的一呼一吸,讓語詞一絲一縷地纏上你,然後讓你從冰冷處,往有陽光的地方挪動半步。彷彿無常的循環中,學習很多事情的必然道理。
「可以 接受你斷線會有意義」,「包括你先離席 包括你我道別離」,貼近耳邊的口型聲,你會感覺這句話不是唱出來,而是把抽象的思念,在你肩膀耳邊,換成能理解的語句說出來,鋼琴用大量踏板留著和弦尾音,像纖維彼此勾連,低頻節制到近乎貼合歌聲,鼓刷與環境噪音填補縫隙….這樣的歌告訴我們,所謂「現代的聲音」,不在於音色多新、編曲多複雜、歌手多炫技,而在於這首歌,它允許我們可以和歌手,和音樂靠多近。這才是我們和音樂相遇的樣子。
林憶蓮 Sandy Lam - 「Angel」 (「纖維」英文demo)